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箴抹了眼泪,带我进了门楼。我一路上对八角亭和侍女的想象烟消云散,这想象与眼前的景象反差之大。给了我莫大的震撼。
我随箴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堂屋。又进了东侧的一间厢房。堂屋连带了一眼天井。沤着畜粪。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星叔公!”箴推厢房的木板门。门“吱”的一声开了。
借了天井漏下的亮光,我看见里屋坐着一位老人,大约七十岁的样子,背却是全驼了。
“箴妹子来啦。”老人惊立起来,昏暗的眼神一刹那亮了。
看来箴是他天天都在等待的一个人。他颤巍巍地给我们让了座。屋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我的眼睛过了数秒钟才适应。我看见一位背驼得厉害的老人,一张挂着青布蚊帐的雕花木床。蚊帐是太旧了,到处都是补丁。一张八仙桌,似乎从未有人用过;一张斜靠在墙角的柜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来……
“这是和济的儿子,正在读大学,回来寻祖来了。”箴对老人介绍我。
“这是星叔公。王家就只有他一个人住在柏树下了。”
我弄不清星叔公的辈分,也没有问,只跟着箴叫了一声“星叔公”。
老人上下左右端详着我,连声说道:“好啊。好啊。”
箴坐下来与老人聊着些家常。我借机看了看屋内。墙角放着一副完全剥了漆的门匾,仔细辨认,竟是照片中“忠厚传家”四个字,这可是箴说到过的王家的传家宝呀!
箴与老人说的江西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好呆坐在旁边。看这屋里简陋得完全一文不值,心里阵阵酸楚,脊背上阵阵发凉。我生平第一次不是想象而是切实地看见了衰败。这与我想象的,及父亲与箴给我描述的实在太不相关了。原来,衰败的真正含义就是让人发毛,就是让人从心底里产生恐惧。就是彻底地令人厌恶地毁掉你心中的希望。难道王家就剩这么一个老人了吗?我想问而未敢开口。箴看出我的疑惧,起身说道:“王家的人还多着呢,只是房子被外姓人占了。”她推开窗户,指了指对面。我看见鳞次栉比的一大片房屋,生机盎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心里陡然复活了一簇希望。我知道王家并未灭绝。但这陡然升起的希望瞬即便黯淡下去了。祖屋是一个家族的象征,那些搬离了祖屋的人还是王家的人吗?
“我们来看星叔公,他这里有王家的族谱。”箴似乎在向我解释。
“在黄陂,王家永远是最大的姓,可惜柏树下都被外姓人占了,这可真是造孽呀!”
星叔公边起身安慰我。边弓腰从床下吃力地拖一口樟木箱子。我帮他忙,才一点一点地将箱子拖出来。打开箱。我看见若干本线装的古书,这便是王家的族谱了。星叔公翻开其中的一本。竟有一行印了我的名字——
“由文娶江西修水袁氏为妻。生四男三女。长子和济,娶湖南宁远唐氏为妻,生一男一女。男,行家字辈,名瑜。”
我不知这一册是何时印出的。我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我从星叔公和这箱族谱里看见了这个家族执著的力量,这力量使我气若游丝的家族有了复苏的可能。
“我已经考证出来了。王方确是我们王家人。黄陂王家从浙江义乌迁到江西铜鼓时。王方那一支则留在了义乌。”星叔公对箴说。
王方是清同治年间的进士。曾官至翰林院编修。算得上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了。
我突然想到《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他的祖籍会不会也是浙江义乌?不知与黄陂王家有没有关系?但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王连举太过臭名昭著了,我不敢造次问星叔公这样的问题。我看出他对家族的忠诚,不敢以戏谑之心去亵渎这份忠诚。
“看这一段。是笑浪的。”星叔公拿出另外一册。指给箴看。箴接过来,满脸的惊喜和虔诚。手竟颤抖起来。
原来,笑浪是她父亲的亲姐姐,一位二十岁就病逝了的奇女子,是箴一生的偶像。从族谱中。我读到对笑浪的一段记载:“浪少有奇才,两岁能吟,三岁能书。琴棋书画无不精绝。幼时体弱多病,及笄,则婀娜多姿,艳丽无比。善拳术、刀、枪、棍、棒,能飞檐走壁。”可惜美人迟暮。英雄命短。她那位留过洋的弟弟,亦未能用堂堂医学博士之手拉住她坠落的生命。她十八岁嫁人,二十岁即因产褥热病逝。
有关笑浪的故事,在黄陂几乎尽人皆知。传说一天夜半,柏树下来了一群盗匪,全族老少都被绑至堂屋。亏得笑浪一身好功夫,才将匪徒赶跑,救了一族人的性命,也保全了家族的尊严。但此时。我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失望。我忍受不了柏树下竟是这么一种荒凉颓败的景象,更忍受不了我的祖屋已全非王家人。我开始责怪爷爷、父亲及箴,他们全都只描述了自己记忆中的老屋。而隐瞒了柏树下已经彻底颓败的真相。他们想不到我有一天会去柏树下。箴甚至都没给我一点暗示。她为何要如此手执白刃地、彻底地摧毁我对自己家族的想象呢?
箴并未在意我的神情大变。继续读她的家谱。边读边讲她的笑浪姑姑。我看见她噙着眼泪。我全当她是个疯子。一个不过会念几句诗、会几路拳法的早逝之人,竟让她如此动情。至于王方是王家一脉,我怀疑有可能是星叔公老眼昏花的杜撰。他需要杜撰一个人物来安慰自己。安慰王家的全部宗亲。但这杜撰如此无力。其实,即使王方真是王家一脉。也不过是一位二流学者,仿佛今天出版过几部小书的大学教授。一个家族不过出了一位大学教授,且这教授与这家族的关系尚未考证。又有什么可以自得的呢?我真想逃掉,飞快地逃离。但还是随箴去了后山王家的祖坟。我们磕了头。我头疼欲裂,只在黄陂住了一个晚上,就回到了南昌。一个月的寻祖计划。进行了不到一周。临行前,箴送给我一套银餐具和一副玛瑙围棋,是她父亲曾经用过的,大约算是王家传给我的了。这些物件多少可以佐证当年柏树下闲适、儒雅的生活。我两眼空无一物。欲哭无泪,我知道我决不会用柏树下做我的笔名了。这个家族已不复存在,它从未出现过真正的灵魂人物。我只是姓王而已,我对此已无话可说。
但是,在离开南昌的火车上,我再次被葬在柏树下后山的先人们拉进梦里。我梦见一条清澈的河流,从柏树下缓缓流过。河岸长满了桃树。树林里有人在抚琴,雪白的绸衣落满了花瓣。我在河边钓鱼,我的身影和粉红色的花影在水面上一闪一闪地流动。微风吹拂。笑浪老姑婆穿着一身红色的袍子。随风在林子里飘来飘去。她完全像一个纸人,一会儿忽上忽下。一会儿忽左忽右。风大了起来。风吹动着抚琴人的绸衣和他身边的书。呼啦啦的书页声在风中越吹越响。我的鱼开始咬钩。我抖一下鱼竿就跳上了一尾红鲤鱼。再抖一下鱼竿又跳上一尾红鲤鱼。鱼越跳越欢,桃花一片片落下。落英缤纷,笑浪老姑婆像红色风筝一样越飘越远。抚琴人站起来,将身上的花瓣尽数抖落。他白色的身影在落英中倏然消失。我收起鱼竿,风停下来。水面上一片红色的寂静……
我对这梦不甚了解。但梦见红鲤鱼总有些“鲤鱼跳龙门”的期许。至于那个身着白绸衣的抚琴人。或许便是我对王家灵魂人物的梦想与杜撰吧。显然,这样儒雅、飘逸、有隐者风而又从容淡定的人物已不复存在了!
之后,我又做过几次类似的梦。这梦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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