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我二十岁,在学校已经是一个有名的才子。虽然即将毕业,却依然留着蓬乱的长发,在各个大学的社团组织中忙来忙去。狂狷的我,挑选志同道合的人做朋友。我的标准颇有些怪异,其中一条便是这人一定要家学渊源、超凡脱俗,或他父母做过右派,或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前是地主。我的好友中。光是大地主的后代,宏的母亲也是大地主的女儿。
“我爱上了地主家的小女儿”,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是写道。那时候的我,看人看底蕴,已懂得“三代出贵族”的道理,是不大看得起所谓的暴发户的。所以后来做生意,便总与范那样的人格格不入。我心目中的奶奶,是一个清瘦、节俭、有信念的大家族的女儿。不久,我在心里进一步证实。晗的确太像我奶奶了。便做出决定。以后就娶晗为妻。
我决定娶晗为妻的那个晚上。晗正从图书馆走出来。有一种很苍白的书卷气。她一心只想效仿居里夫人。在实验室度过清淡却美丽的一生。光说:“晗,后天有一个讲座。是介绍朦胧诗的。你们奥林匹克小组的人也去听一听吧。”想成为居里夫人的晗,不知道有人已在暗处盯住她。光更想不到,我会在临近毕业时,借了他的帮助。偷走他大女儿的心。
奥林匹克小组是光组织的一个以探讨科学哲学为方向的课外研究小组。晗是这个小组的成员。兼着做了小组的秘书。晗不知道有一个叫王家瑜的才子,纵情恣意,就是那场讲座的主讲人。并且已经决定要娶她为妻。
我在演讲中被穿深蓝色短呢大衣的晗分了神。
晗坐在第三排的中间位置,胸一直直挺着。大大的眼睛仿佛含着寒冰,脸上则是青幽的光亮。她一直目不斜视。既专注又出神的样子,有一种紧绷的庄重。我当时就想,晗的眼睛和表情。都表明她的精神背景十分遥远,远到我不可企及。可是。对于这么一个遥远的旧时代的女孩,该怎样才能引领她前往山花烂漫的情人谷呢?
晗十岁那年,随父母到了湖南,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她父亲任团委书记的这所大学,成了低我三个年级的小师妹。她学的专业很冷僻——古生物学。她的性格看上去也颇有些孤僻。活动范围似乎也只在宿舍、教室、图书馆、食堂和实验室之间。虽然我在心里认定了早晚都要娶她为妻。但我依然没有找到出手的机会,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既单调又肃穆的女孩子约会。但很快我便从她身边的女朋友那里了解到了她的一些生活细节。晗的床上铺着极薄的褥子。四周则是很整齐的书。除了课本。便是一部叫《老学究语》的旧书,以及一部很薄的字帖。《老学究语》是她姥爷的爷爷留下的一部劝世箴言,成丰年间,曾经是天下士子的必备读物。字帖则是她姥爷亲手写的。由她姨妈很细密地装订了,让她课余练大字用。我从晗的生活细节中。认定打开晗心房的钥匙就是书。而书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我和晗的交往便从书开始。
书让晗认为我是可信的、好学的、积极上进和有理想的。我开始定期给晗推荐书。每推荐一本书都会在书里仿佛不经意地夹一张纸条,纸条上写满了我的读书笔记。笔记抒发着我的豪迈与激情。还大有格言警句之妙。我又去图书馆找到那部《老学究语》,大段大段地背了下来。
两个月后,我想,我的书及夹在书里的笔记应该起作用了,便约晗晚饭后到校外的河边去散步。我目标清晰,已经朝设计好的方向整装待发。不可阻挡。
在美丽的夕阳下。我用了比上次的演讲更有才情的口才。给晗讲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以及中国为何会从光绪年间彻底衰落,又如何搞了戊戌变法。后来又如何有了三民主义,有了北伐战争,有了国民党和共产党之争,有了今天的社会和政治格局……
最后,我拉住啥的手,热烈地说:
“晗,你知道吗?大时代就要来了,中华民族复兴的号角吹响了,我们生逢盛世,该怎样焚烧我们的青春与热血啊!”
一个月前,光对我说大时代就要来了,还仅是一种知性的预言。一个月后,所谓的大时代,竟被我发挥得如此浪漫,又如此真切地似乎已近在眼前了。我借光的预言,让晗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响起了另一个著名的声音——“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晗同时被这两种声音激荡得心潮澎湃,苍白的旧时代的脸庞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自从进了奥林匹克小组。她就隐隐约约地听见一阵接一阵的浪潮声,这会听见我充满激情的呐喊,十八岁的灵魂便沸腾起来。
我继续我的演讲,晗继续跟着我,从河这边走到了河那边,从夕阳西下走进了星空灿烂。时间在激情中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不知不觉便到了十点钟。晗竟未察觉到时光已经飞逝,女生宿舍十一点钟便要关门的。
我们越走越远。越远就越不想回学校去。便在河岸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我的才情一泻千里,一口气竟讲完了中国的近现代史。这会儿累了,一坐下便躺在了草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初夏的夜空清澈如洗。星星仿佛在跳舞,习惯了三点一线的生活的晗,贪婪地呼吸着青草和夜露的气息。我轻吟着刚写完的一首诗:“唉,春天,春天就是倒下的幸福。”晗坐在我的身旁,在挂满露珠的夜空中发了痴。
“汪汪之量,海纳百川,皎皎之心,日丽中天。天理良心,常言如此,昧了天良,忍心害理。”
“人之感人,所人者深,岂有异术?只是实心。实心实肠,鬼也信你,巧于骗人,骗的自己。”……
“什么?”晗在痴迷的星空中。隐约听见我在背诵一段古文,便侧身问道。
“敬人人敬,自敬其身,人生一世,畏敬于人。漫说尊长,漫说先达,但是个人,总难抹煞……”
“《老学究语》啊!”我回答道。
“你知道《老学究语》?”晗惊问。
“当然啦,我不仅知道,而且还能背诵。我还知道你姥爷是一位书法家和训诂学家。我也知道你一直都睡光板床,只想着要继承居里夫人的衣钵,当一名女科学家。”
“为什么?”晗无比惊讶地问。
“因为我爱你!”我停了一小会儿,幽幽地回答。
我的声音细如蚊音,但晗听来却如雷贯耳。接下来便是长长的沉默。我在沉默中小心地拉住了晗的手,晗在清凉的夜空下,异常无辜地紧张起来。
“我们回去吧,宿舍要关门了。”
她站起身。挣脱了,快步向学校走去;我则猛地追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
若干年之后。晗曾试图回忆那个晚上是怎样回到学校去的。她似乎翻了墙,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半夜里翻墙入室。那个夜晚,她无可避免地失眠了。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整个夜晚如白昼般刺眼。空茫茫只有一片白光。她回想起我的讲座。我一次又一次给她推荐的书和夹在书中的笔记,以及我那个晚上的激情。
“他居然能背《老学究语》,可真是有心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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