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他就是这样心善的!”
  “我说错了嗦?他要不心善,你的柴火从哪里来?你的工分为啥子评八分半?大家都背灰上山,为啥子安排你写大批判专栏?落雹子的时候,他赶天赶地往知青点冲,帮你捡屋顶,脑壳都让雹子打青了。他不是心善是啥子?”
  “这就是心善吗?这就是心善!”
  “那你告诉我,啥子是心善?”
  “这是强奸,你知不知道!”
  “那又啷个样?他送米送菜给我。不是强奸,是养活我,懂不懂?”
  简雨槐不知道再该怎么说下去。
  方红藤一进门就看见女儿躺在床上,像一张撑不起来的人皮。简雨槐看见方红藤,口里说不出话,只是流泪,一行一行的清泪,流也流不完。方红藤手忙脚乱,一时乱了方寸,问侯玲玲,雨槐怎么病成这样,怎么没有人管。侯玲玲不高兴了。说啷个没得人管?我不是人嗦?我都管她个把月了,苞谷都长须须了。
  后来还是屈十三把事情说清楚了。屈十三在门外欢天喜地地喊,妹儿,我来看你了,我给你带了万县的苞谷糖,好吃得很。屈十三推门进来,看见方红藤,人呆住,醒过神儿来,扯了几句野棉花,放下手中的苞谷糖,慌忙退出门。
  “到底出了什么事?雨槐她怎么了?”方红藤心生疑窦,等屈十三走后,追问侯玲玲。
  “别告诉她!”简雨槐从床上撑起来,朝侯玲玲喊。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方红藤看一眼女儿。再盯住侯玲玲。
  “别说,什么也别说!”简雨槐绝望地朝侯玲玲喊。
  “我到底听你们母女哪个的唦?”侯玲玲看看简雨槐,再看看方红藤,耸了耸肩膀。
  “我生了她,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方红藤一字一句地说。
  “我早就说过,你妈妈才是妈妈!”侯玲玲感动得差点儿没落泪。
  知道了事情真相的方红藤差点儿没疯掉。她抱着简雨槐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人往地上瘫。哭过以后,方红藤从地上抓起一把镰刀朝屋外冲,要去找屈十三拼命,被侯玲玲死死地抱住。生产队长屈接水和堂客赶来,劝了半天,总算是把方红藤劝醒。
  方红藤给屈接水和他堂客磕头,求夫妻俩帮忙照看简雨槐,她连夜往县城赶,下了山,才知道夜里没有过江的船,人已经没有了回肖茅的力气,就在江边找一块石头坐下,哭一阵儿,打一阵儿盹,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方红藤过了江,赶到县城,在邮局里往武汉打长途。基地那头不耐烦给简家传电话,挂断了好几次。方红藤再挂通就哭,扑通一声在邮局里跪下,说求求你,求求你,给叫一下吧!
  简小川第三天赶到奉节,第四天一大早过江爬上肖茅。方红藤没有告诉儿子出了什么事,怕他去把屈十三砍了,再放火把肖茅给烧了,那就不光是丢了女儿,连儿子也丢了。方红藤只说妹妹病得很重,要带回武汉治病。看看日头刚过正午,还来得及赶上过江船,方红藤就催着走人。简小川背着简雨槐下山的时候,侯玲玲追上来,拉住方红藤,说方姨姨,我晓得。简雨槐不得回来了,她屋里剩了一堆红薯,反正要被糟蹋,我先告诉你一声,我扛走了哈。
  下山的时候,简雨槐昏昏沉沉的,趴在简小川背上,荡过来。荡过去。隐隐约约,听见背后有狗獾的叫声,还有狐狸的叫声,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和她道别。
  
  5
  “信在哪里?雨槐的信,你为什么把雨槐来的信藏起来?”方红藤一手捏着一包老鼠药,一手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子,闯进卧室,盯着躺在床上的简先民,“简先民。简先民你听好了,你是一个王八蛋,你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人渣!我要你从此以后离雨槐远点儿,如果你敢再对雨槐有半个字的安排,我先捅了你,再吞药,我陪你死!”
  简先民不用人陪,他已经死了。他泪流满面,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他的处理决定下来了。鉴于他在林彪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中所持的立场、充当的角色,以及造成的影响。经组织决定,上报总部批准,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出党,保留军籍,就地离职休息。
  简先民是基地第二个离职干部。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怎么会路路不通,满盘皆输?雨槐是他的掌上珠、心头肉,他就这么把她给输了出去!他是没有力气,但凡有点儿力气,不用别人动手,他自己就把自己捅出一万个血窟窿!
  方红藤跌跌撞撞,和东湖的水鸭子一起贴着湖边的小路飞,飞进疗养院。方红藤探头探脑地打听。萨努娅住在哪儿?乌力司令员的爱人住在哪儿?一进萨努娅的病房,方红藤话没说。泪水夺眶而出,扑通一声给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跪下了。
  萨努娅回家后一直把乌力图古拉当敌人,追着他,让他把天赫、天扬和安禾交出来。天赫没有音讯,天扬当兵去了,安禾成了一把灰,乌力图古拉没法儿交,交不出来。萨努娅偷偷摸摸把葛军机和童稚非叫到门外,要军机带着稚非快跑,找组织去,跑晚了他们的父亲就会出卖他们。乌力图古拉心力交瘁,好几次气急败坏,说不出话。好容易哄萨努娅安静下来,趁她恢复神志的时候,带她去上海做了半年治疗。根据医生建议,回到武汉后,乌力图古拉把萨努娅送到东湖疗养院疗养,他陪萨努娅,他也疗养。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小方你快起来。”乌力图古拉去扶方红藤。
  “我没事儿。”萨努娅看一眼乌力图古拉,再看一眼方红藤,紧张地笑了一下,起身去把门关上了,把手指竖在嘴上。“嘘,小声点儿,别让人听见。”
  “他爸爸不是人,害了你们,也害了雨槐……”方红藤泣不成声。
  “雨槐怎么了?她怎么了?”乌力图古拉问。
  “我不能说。说不出口。你就别问了。我给你磕头,你行行好,把雨槐救回来!”方红藤又要往地上跪。
  “你没看出来吗?雨槐被人欺负了,她在落难。”萨努娅越来越紧张,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
  “我能看不出来吗?你让我怎么办?”乌力图古拉说,要给萨努娅披上衣裳。
  “你不知道怎么办吗?你当然知道。你出卖了那么多人,你连自己的孩子都出卖了,怎么不知道。”萨努娅生气,打开乌力图古拉的手,偏不把衣裳披上。
  “我倒是想做善事,可我怎么给一只虱子洗脚?怎么告诉一只苍蝇穿好裤衩再出门?怎么教蚊子学会刷牙?”乌力图古拉不答理萨努娅的指责,冷冷地说。
  “乌力图古拉,你心胸狭隘!所以你才出卖人,才把你的儿子女儿卖了,把我卖了!”风把门吹开,萨努娅连忙过去把门关上,把居心叵测的风关在外面。
  “我不跟你说。”乌力图古拉往外走。门又开了,这回不是风,是葛军机。
  “爸,妈。方阿姨。”葛军机说。
  “别叫他爸,他不是爸。他是小人,卑鄙的小人。”萨努娅跺脚,指着乌力图古拉,恨恨地说。
  “妈?”葛军机一脸惊愕,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你嘴里放干净点儿,不要乱攻击人!”乌力图古拉生气了,声音提得很高。
  “我就不干净,”萨努娅打开葛军机的手,像母狮子一样冲向乌力图古拉,“对你这种人,我有什么干净的?你有什么干净的?”
  乌力图古拉沉默,拼命忍着,站了一会儿,拉开门,走出去。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