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他的头抱在怀里,失魂落魄地贴紧了他。
  葛军机想反过来抱住简雨槐。可她是那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让人无法往怀里拥,这让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茫然。他的心疼得直抽搐。
  “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留在你身边吗……我可以留在你身边……我哪儿也不去……我不去挂职……我回家照顾你……”
  简雨槐的嘴唇动了一下,它擦动了葛军机的鬓发。有一阵儿,他没有听清她嚅动的嘴里在说着什么,然后,他听清楚了。
  “……一百七十九,”她说,“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一百八十二……”
  葛军机突然有一种恐惧。他感到她体内最细微的缝隙里都充满了寒冷。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现在,而是从一开始,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起就离开了她的躯壳!她是结束了她自己,才把她嫁给了他!她是那么地决绝,是宁愿腐烂掉,也不会再让自己活下去!
  葛军机觉得自己往下重重地坠了一下,脸上空荡荡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屏住了呼吸。
  “……二百零二,二百零三。”简雨槐停下来,好像做完了一门艰难的功课,然后抬手捋了捋额前的散发,看着葛军机说,“军机,我们离婚吧。”
  
  第三十三章 别把梦告诉过路的青年
  
  1
  他去看望阵亡战友的父母,看望那些折了脊的山梁、断了流的江河。
  他为自己找了一百个理由不那么做,不去敲响那些失去了亲人的家庭的门,不去面对那些痛不欲生的父母和家人。只有一个理由让他那么做——那些子弹和炮弹击中了他们,而不是他。他是他们的排长,他们死了,他活着,他得替他们看一眼他们留在世上的亲人。或者,不是替他们,是替他自己。我得把他们还给妈妈!为他自己。
  那些阵亡的战友们的家人,他们大多在伤心欲绝中保持着一种骄傲,因为那是他们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是他们后半生活下去的精神寄托。他们的精神全都崩溃了,无所适从,见到他,先是呆呆的,涩涩的,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然后他们手忙脚乱,拉他进家,为他扑扫身上的尘土;然后他们急急忙忙,语无伦次地说话。
  “麻浩他保卫祖国,死得光荣。部队上给记了二等功,还给寄了抚恤金。三百块钱,去广西给他扫墓,都花光了。家里?麻浩是老大,他爸那年修水库,砸掉了一半肺,家里就麻浩一个劳动力,两个妹妹小,干不了活儿,化肥用不起,困难呢。部队上说了,每年补贴六十块钱,能给补三年。明年就他爸去广西看他,我不去,花钱呢,没钱呢。我给部队首长提过,能不能把麻浩接回家里来,要不每年去一次,一个人来回得一百多。花不起。首长说,部队有规定,不让迁。麻烦你给首长说说,让我们把麻浩接回来,要不,这么老远的路,我们看不起,真得让麻浩一个人在那儿孤苦伶仃地待着了……”
  “郭城是好儿子,他陪我下棋,给我剪脚趾甲,说我脚臭,我骂他,他不还嘴。他打破别人家窗玻璃,我揍他,脸上三道印子,他一声也没吭。首长说,要好好照顾烈属,孩子他妈当时就哭晕过去,说还是首长知道,儿是妈的血肉。其实,不照顾也没办法。我们就郭城这么一个儿子,他姐姐小儿麻痹症,在家里待着,没有参加工作,也没人管。郭城那年考大学,差六分儿,没考上,就去当兵了。听说是回来路上出的事儿。三个月以后才通知我们,人没了。我和他妈往广西赶,人没见着,照片也没给一张,光看见墓地,老大一片,怪疹人的……”
  “郭城?他骗人,他根本就没有谈过那么多恋爱。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唯一的女朋友,他就跟我谈过。他成绩不好,个子又矮,我们街上的姑娘谁也看不上他,见他就躲。我是看他死缠着,天黑了还在电线杆子下靠着,探头探脑往我家看,可怜得很。他对老人孝敬,邻居都夸,说他煤球捏得结实。我妈身体有病,我想以后结了婚,他可以帮我伺候妈,我就答应了他。他才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呢。有一次他说想亲我,我豁出来,眼睛都闭上了,等了半天没动静,睁眼一看,他早溜得没影儿了。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为什么要撒谎?我现在不能说他。我只后悔,没有答应他,他说和我睡觉。我正来那个,害怕,又生他的气,觉得他像流氓,不学好,动歪心思。要早知道他回不来,我就不管这些,让他把我好了,让他把我流氓了,这样他就没有遗憾,也不用撒谎。现在说也没用,后悔都来不及了……”
  “好学死得值得,好学给俺王家正名儿了!他二爷爷当过皇协军,俺王家三十年抬不起头,好学让俺王家抬了头。接到部队通知那天,俺说,他娘,别哭,俺该高兴才对,高兴才对得起好学。俺去代销店赊了一挂鞭,给俺王家放了一串响。亲戚那边也放了好几挂,都夸好学,说亏了好学,老王家翻身解放了。那啥,口号里不是说,牺牲一个人,为了十亿人吗?好学他躺在那么老偏僻的地方,为谁?他是为俺王家呀!他是给王家换匾呢!就为这个,俺得放鞭。俺还和他娘一块儿去看了孩子,卖房卖地也得去看看出息的孩子……”
  “其实吧,他首长,也不全是你叔说的那样。你都看到了,俺这儿是山区,光见石头不见土,有雨的年头儿能收上点儿瓜干儿,天一旱,就得饿肚子。儿子苦吃巴做养出个模样儿,说没了就没了。也不怨谁,要怨就怨俺当老人的,琢磨不出个道道儿,就想让好学他当兵吃粮,让他偷偷多报了一岁,这才当上了兵。没想他攀不上这个福气,倒是让福气给噎死了……”
  “好学不是自己攀福,是给俺老王家正名儿。他首长,俺给你说个秘密。看好学的盘缠是王家人集体给凑的。二百多块呢!来回花了一百八十多,还余下几十,来年的种子钱够了。不是正名儿,谁给你凑,对吧首长?凑不凑,借上盘缠也得去呀!去看看俺出息的孩子。他不是噎死的,是正名儿……”
  ……
  乌力天扬坐在那些失去了亲人的父母和恋人面前,听他们急匆匆地向他述说。有时候他会和他们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好像是他杀死了他们的亲人,他把这件事隐瞒了,没法儿向他们交代。
  乌力天扬把这些兵丢了,他自己没丢。他没丢,挨家挨户去看望丢掉的兵的家人。他就像一个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凶手。一路杀着人,一路杀将下去,到肖新风家的时候,已经血灌两袖,心力交瘁了。
  
  2
  果然如肖新风所说,肖家很穷。家里四把秃锄,三副朽桶,两间干打垒的草房,将倾未倾。肖新风的父母本分得要命,每天听着生产队长的哨子响,费力地咳着痰扛着锄头出门,去地里干活儿,和肖新风吹嘘中专横跋扈的农机站长相去甚远。
  肖新风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四个儿子,除了肖新风,其他三个都是白痴。三个白痴儿子不干活儿,坐在屋檐下,嘴里流着涎水,互相捉虱子,冲着乌力天扬傻笑。乌力天扬还见到了肖新风说到过的那头牛,它已经上了年纪,在院子外面披着脏土没精打采地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刍,风沙吹过的时候眯上眼睛,入定和尚似的一动不动。
  “我没有保护好他。我应该保护好他。”乌力天扬愧疚地说,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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