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挨个儿敲脑袋,问熟了没有。蛋们玩熟了乌力图古拉爸爸的这一套,踮着脚尖争着嚷着自己熟了,熟得憋不住了,让乌力图古拉爸爸把自己高高地扛在肩头,到门外叫卖去。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乌力图古拉被部下揭发,说家里的孩子吃公家大灶,属于多吃多占。乌力图古拉不争辩,申明的确有吃大灶这事儿,孩子们吃不饱饭,饿得小脸儿焦黄,眼珠子往里眍,他看不下去,让小保姆卢美丽带着去了几次大灶,还下令,不许讲客气,吃就吃个肚儿圆;但去的是军机、安禾和稚非,是战发的遗孤,自己的孩子一个没让去,全在家里吃代食粉蒸馍。
  负责调查乌力家孩子吃公家大灶情况的是简先民。
  乌力图古拉到军事基地任职时,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看他在班子的问题上有没有什么要求。军事基地政治委员由总部一位副政委兼着,平时人在北京待着不下来,其实是个虚职。乌力图古拉不擅做政治思想工作,想那是费嘴皮子的事儿,得有个能干人挑起来,就向组织上提出,把老部下简先民配给他。组织上就把简先民配给了乌力图占拉,还让他给乌力图占拉当政治部主任。
  简先民用不着调查,他就能证明乌力图古拉没撒谎,去公家大灶吃饭的是战友的孩子,乌力图古拉自己生的一个也没去。不是我包庇老乌,老乌他根本不是这种人,他从没揩过公家的油水,他那是心疼烈士的后代啊!简先民替乌力图古拉抱屈,激动地向上面反映情况。上面不依。战友的确是战友,可战友已经不在了,战友孩子的户口在乌力家,那些孩子一口口管乌力图古拉叫爸爸,管萨努娅叫妈妈,和战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再者说,都是打战争年代过来的,谁没有战友?也没见都往公家食堂里塞的。再者说,这是什么年头?自然灾害,帝国主义反动派卡我们的脖子的年头,所以,多吃多占的揭发成立。乌力图古拉由此受到党内记大过处分,被责令在党委会上做检查,从津贴中扣除多吃多占的那部分。
  萨努娅特别看重政治名誉。她不远万里从风光优美的伊塞克湖来到中国,她是那么地喜欢中国,她可以累一些,再累一些,自己生蛋,也替别的同志养蛋,却不能接受革命经历被玷污的事实。一气之下,她闹着要和乌力图古拉同志离婚,让乌力图古拉同志自己当他的恐龙蛋博物馆馆长,她要一身轻松两袖清风地干革命去。
  “你这算什么?”乌力图古拉当然不干,批评萨努娅同志小题大做,遇到点儿困难和委屈就撂挑子,乌力图古拉同志也做自我批评和检讨,承认自己在工作方式上有问题。犯了“左”倾冒进错误,让萨努娅同志受了连累。
  那么骄傲的乌力图古拉同志都能诚恳地对自己的过失做出自我批评,萨努娅同志当然不会一点儿觉悟也没有,她也表示,问题不应该由乌力图古拉同志一人承担,在生孩子问题上,他们是友邻部队,要不是她给了乌力图古拉同志错误的诱导,而且两人互为友邻,他也不可能一个人进入阵地,顺利地把仗打下来,并且取得那么骄人的战果。萨努娅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做子宫摘除术,彻底根除生子之虞,这样,大家既不用在是否冒进的问题上憋着,又没有了“左”倾盲动主义的后顾之忧。
  “你想毁我的地!”乌力图古拉一听就急了,头发奓立,眼珠子瞪得比杏子还大,“你试试,你要敢毁我的地,看我怎么收拾你!”
  萨努娅不试,也不让乌力图古拉收拾,她给乌力图古拉分析局势:乌力图古拉一百八十厘米的个头儿,身子骨儿结实,精力充沛,生育能力毋庸怀疑。至于她萨努娅,细腰丰臀,乳房饱满,完全是一片水草丰泽的草原,鸟儿丢下一粒草籽就能长出一片茂密的草场。这样的草原不能随便动,尤其不能让乌力图古拉这种精力充沛的骡子随便动。可她不让他动根本不可能。他俩一个精力充沛,一个水草丰泽,合在一起,成就了一片品质优良的牧场,而且他们自己就是阳光、风、雨水,不需要谁来帮忙,自然会把一片牧场折腾得热闹无比。
  “我不毁地怎么办?只能毁,毁了你就能动我,那就不叫随便了。”萨努娅总结说。
  萨努娅分析得头头是道,乌力图古拉无话可说,可他就是不说赞同的话。到萨努娅去医院“骗”自己那天,乌力图古拉说什么也不愿意陪着萨努娅去医院,乌力图古拉那天情绪烦躁,从早到晚板着脸,样子凶狠。嫌凳子挡路,嫌老五天扬哭声大,还找碴儿把老四天赫揍了几巴掌,算是出了口邪气,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总算解决了问题。
  萨努娅不愿听“解决问题”这句话,以后逢着和乌力图古拉吵架,就把这句话翻出来,说乌力图古拉只想着“解决问题”。怂恿她“毁了地”,让医院合法地“骗”掉她,害得她二十多岁就没了子宫,弄得内分泌失调,脾气不好。乌力图古拉并不愿意“骗”掉萨努娅,可他不翻案,爽快地承认萨努娅的子宫是他放任自流,让她给摘掉的。
  “不摘你想怎么样,当地主老财?”乌力图古拉安慰萨努娅,又开玩笑说,“萨努娅同志,不要灰心丧气,革命嘛,哪能都合着自己的意,捞个盆满钵满。”
  萨努娅最不喜欢乌力图古拉这一点,一说就说到五谷六畜,一点儿修养都没有。但不知为什么,她偏偏不反感乌力图古拉“不要灰心丧气”这句话,不但不反感,鼻子一酸,没忍住,眼窝里那点儿不争气的咸水儿就落了下来。乌力图古拉一看,立刻把萨努娅搂过去,拿大巴掌替她揩眼泪,一连声地哄她说,好了好了,骗也骟了,就守着这一窝蛋,好好过日子,啊!
  
  9
  到了60年代初,蒙古人乌力图古拉和鞑靼人萨努娅多姓混居的家庭局面基本上固定下来。这个固定,包括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定居武汉,还有不再生孩子。
  乌力家共有九口人:乌力图古拉本人和妻子萨努娅,1939年出生的老大乌力天健,1951年出生的老二葛军机和老三乌力天时,1953年出生的老四乌力天赫,1956年出生的老五乌力天扬,1958年出生的老六安禾和1960年出生的老七童稚非。九口人,姓了乌力、萨雷、葛、安、童五个姓,要是再加上小保姆卢美丽、秘书严之然、警卫员何子良、司机高二油、公勤员兼厨师万东葵,那就是十四个人、十个姓。用简先民的话说,乌力家就像一个优良的牧场,有骡子有马,有骆驼有羊,热闹得很。
  简先民是给自己的老婆方红藤说这番话的。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口气是伤感的,就像胯下只有一匹瘦马的牧人,遥远地看着水草丰泽、人丁兴旺的部落,心里五味杂陈。简先民说完这番话以后不服气,又加了一句:你说哈,都是人,都有那把子劲头儿,可打鸟的和打熊的收成就是不一样,气人不气人。
  简先民膝下有儿子简小川,大女儿简雨槐,二女儿简雨蝉,解放以后,又把大哥的孩子简明了从老家接到身边,四个孩子,不算少。简先民想继续生,方红藤不同意,二女儿简雨蝉没出生前,她就基本上和丈夫分了床。
  方红藤把简先民的话告诉给萨努娅听,两人笑了一气,说男人这种东西,吃着嘴里的,还要瞅着盘子里的,什么德行。萨努娅回家就把简先民的话,还有她和方红藤怎么议论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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