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卢美丽说什么也要推掉春节的婚期,跟着萨努娅去贵阳。她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垮了,地塌了,你让我怎么幸福呀?她说您都说了我是您的孩子,我要是您的孩子,我就是天时的姐姐,我去看天时,是姐姐看弟弟,有什么错?匡家奶奶抹着泪说,天时那叫忠勇,美丽那叫善良,这样一家人让我们匡家摊上,等于是摊上杨家一门忠良啊!匡志勇难过了一阵子,说好吧,我们再往后推一推,我们只是往后推一推,没有说不结婚,对吧?
  “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大好形势的鼓舞下,在乌力天时同志英勇事迹的激励下……”进入病房前,医院的领导充满激情地向萨努娅介绍情况,“我们已经控制住了乌力天时同志颅内高压和术后感染的难题,把乌力天时同志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现在,乌力天时同志的病情已基本稳定,我们可以向您,向英雄的母亲保证,毛泽东思想给了英雄第二次生命,我们坚决维护毛泽东思想在医疗战线和生命史上创造出的这一伟大的奇迹。”
  乌力天时躺在洁白的病房里,被绷带绑扎成一个样子奇怪的粽子。萨努娅有好一会儿没有认出儿子,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放”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满了无数管子、脑袋肿得比篮球还要大、五官根本分不清楚、身子比七岁的童稚非还要短的人,就是自己人高马大的老三。萨努娅摇晃了一下,要不是卢美丽眼疾手快搀住她,她就倒在儿子的病床前了。
  在负责特别护理工作的护士长小张亲切的呼唤下,乌力天时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的嘴唇动了动,用力地张开,断断续续说:
  “这个军队具有……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不能被……不能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乌力天时的声音微弱而含混,萨努娅没有听清楚。小张护士长把那句话复述了一遍,萨努娅还是没有明白过来。她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不明白他说胜利和坚持是什么意思,他已经面目全非了,还要什么样的胜利和坚持?小张护士长拿过一本《毛泽东选集》,飞速翻动,然后她兴奋地宣布:是《论联合政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1039页!他总是这样,时刻不忘毛主席的话!
  乌力天时在十一次手术过程中一直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在没有手术的情况下他也在默默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他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崇高感情感动了所有的医护人员。
  “乌力天时同志连梦里都在背诵毛主席的语录。”护士长小张感动地告诉闻讯赶来的军报记者。
  “背的是哪一条?”军报记者眼睛一亮,掏出笔记本。
  “‘注意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同志一道工作,不论在地方或部队里,都应该注意。’还有,‘我们当中还有犯过很大错误的人,不要嫌弃这些人,要准备和他们一道工作。’”小张护士长一点点回忆。
  “《党委会的工作方法》第十条,《毛泽东选集》‘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部分——我想想,在1333页上面。”军报记者熟练地回忆。他甚至不用翻动红宝书就能说出出处。他就是靠这个才从一名守仓库的士兵当上军报记者的,“你没记错?怎么是这一条?”他怀疑地看着小张护士长,然后恍然大悟。当然是这一条,天时同志在昏迷中还在思考塌方造成的问题,而且他渴望早日回到战斗岗位上去。这正说明,巨石可以砸伤英雄的肉体,却摧毁不了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英雄的战斗意志!
  根据上级指示。工程兵第17团开始搜集乌力天时的事迹。一搜集,就让团领导、军报记者、军里和师里的宣传干事们感慨不已:英雄不是凭借脑袋一热,逞一时之勇偶然出来的,英雄是日积月累培养出来的——乌力天时平时就孜孜不倦地苦读毛主席著作,即使工作再苦再累,他也会坚持读毛主席的书。部队在山里施工,发电困难,一般工棚里晚上不供电,乌力天时为了雷打不动地读毛主席著作,就到修理排去借着淬钢钎的炉火读,或者到河边借着月光读,至于帮助战友打洗脚水、夜里起来替战友盖被子的事情,更是举不胜举。
  怀着对英雄的崇敬之情,军报记者和宣传干事们经过一个多月对一百多人次的采访和三个多月上百次的改写,终于写出了长篇通讯报道:《青春的赞歌——记毛主席的好战士乌力天时》。
  军报记者过分的热情工作让事情出了一点儿差错。为了加强说服力,军报记者希望团里提供乌力天时的日记。团里调查了一下,乌力天时没有日记。军报记者不高兴了,批评团领导不注意搜集英雄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心得体会。军里的宣传干事有经验,把团领导拉到一旁,提示说。乌力天时没记日记,不是他不想记,是他工作忙,只能把日记记在脑子里,融化在血液中。你们可以把乌力天时平时说了什么、想了什么补记下来,抄在一个笔记本上,那就是乌力天时的日记。团领导恍然大悟,立刻组织乌力天时所在连队的干部战士回忆乌力天时说过的话。乌力天时平时说了什么好办,很快搜集了一大堆,可他平时想了什么怎么搜集?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想什么谁能知道?团里想到和乌力天时一同分到团里开给养车的魏立宪,他是武汉军区的子弟,平时和乌力天时来往比较多,他应该知道乌力天时平时都想了些什么。团领导把魏立宪找来,耍魏立宪提供乌力天时的有关情况。魏立宪犹豫了老半天,表示自己本来不想说,天时都被砸成肉饼了,说了不道德,可政委叮嘱关键时刻看表现,要不说团里肯定不让今年入党,要那样,他爸非熊死他不可。魏立宪就把乌力天时的事情说了。
  至少一年前,乌力天时的情绪就不好,老是背着人唉声叹气。魏立宪问过他,才知道一年前他跟车去师部拉材料,到师部招待所找武汉警备区的子弟吴光荣玩,吴光荣告诉乌力天时,他接到的报平安的家信都是假的,他父亲和母亲早就给挂起来了,正在接受审查。乌力天时回到团里心情变得很坏,他特别害怕父母被审查出什么来,要那样,不要说他在部队上待不下去,复员都不好找工作,前途都没了。乌力天时不敢和别人讲这件事,那以后老翻毛主席著作,想在毛主席著作里找找有没有说他爸爸妈妈事儿的话。有一次,魏立宪到连里来找乌力天时玩,乌力天时突然说,毛主席的书我读了好几遍,先觉得吧,往敌我矛盾里说的那些话,没有一条和我爸我妈挨边儿,可再想想,好像吧,那些话又条条都在说我爸我妈,你说怪不怪?魏立宪当时还安慰乌力天时,说没事儿琢磨这个干吗,敌我矛盾多了,不行拉倒,最多复员回家,找不着工作在家待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乌力天时发了好一会儿愣,红了眼圈,说我和我家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家孩子多,我是让我爸扔出来的。现在我爸我妈这样儿,我要再被处理回家,没给我爸我妈省心,反而成了他们的包袱,他们会更难受。魏立宪说,别扯了,要扔往孤儿院扔,没说往部队上扔的。乌力天时说,那要分怎么扔。我出来的时候我妈不在家。我爸没跟我谈过,可我知道他为什么送我到部队。我大哥牺牲了,部队里没有他的孩子了,我得替他顶上。过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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