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姓乌力?”
萨努娅愣了一下,停下来,抬头看葛军机。她很快明白过来葛军机说的那个“我们”是谁。那是葛军机自己,还有安禾和童稚非。萨努娅愣过之后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勺子,把一口代奶糕填进童稚非的嘴里,用手绢揩了一下童稚非的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吃饭的时候什么也不许问。”
“为什么天健哥哥和爸爸一个姓,天时弟弟、天赫弟弟和天扬弟弟也和爸爸一个姓,我和安禾、稚非,我们不跟爸爸姓?”葛军机的目光并没有从萨努娅的脸上移开,安静地提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葛军机那天早饭时向萨努娅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我们是谁的孩子?”
葛军机向萨努娅提出上述三个问题的时候,孩子们都被葛军机提出的问题蒙在那里,呆呆地看葛军机和萨努娅。
葛军机问过萨努娅最后那句话以后,低下头,喝了一口蒙上一层奶皮子的牛奶,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馒头。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问过任何问题,甚至连头也没有抬起一次,好像他其实并不需要答案,只是随便地问一问——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是知道的,无须谁来告诉他。
孩子们上学去之后,萨努娅给在外面检查工作的乌力图古拉挂了个电话,把老二向自己提出的三个问题告诉了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想了想,在电话那头吩咐,“该上班你上班,过两天我回来收拾他们。”
萨努娅放下电话,心事重重地想,这个乌力图古拉,孩子又不是金门的蒋匪军,没往大陆打炮,只不过问问他们到底是谁的孩子,孩子有这个权利,收拾什么?凭什么收拾?
6
两天后,乌力图古拉风风火火赶到家,当天晚上就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那个时候,老大乌力天健和老三乌力天时已经离开家,一个在南海舰队的鱼雷艇上当水兵,一个在市郊的寄宿学校读书。参加会议的是乌力夫妇俩,还有剩下的五个孩子——葛军机、乌力天赫、乌力天扬、安禾和童稚非。
乌力图古拉严肃地告诉了孩子们他们各自的出处:天健,是他乌力图古拉的孩子,是他和格尔胡斯琴妈妈生的;天时、天赫和天扬,他们三个是他和萨努娅妈妈生的,是他俩的孩子;军机、安禾和稚非,他们也是他和萨努娅的孩子,但他们不是他和萨努娅妈妈生的,而是别人生的,那个“别人”,分别是葛昌南和叶至珍、安卫民和黄柳、童均儒和蔡小芳,他们在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中英勇地牺牲了,或者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积劳成疾去世了;而军机、安禾和稚非,既然他们是他和萨努娅的孩子,但又不是他和萨努娅妈妈生的,自然得管他和萨努娅叫爸爸妈妈,却不能跟着他和萨努娅姓,事情就是这样。
听完乌力图古拉的话,葛军机一脸苍白,但表现得很镇静,只是在萨努娅把手伸给他,要他到自己怀里来时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人靠在墙壁上,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副强撑着自己的样子,拒绝过去。
安禾和童稚非惊慌了一阵儿,两人都被吓住,嘴咧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想哭,一时没哭出来。萨努娅事先做了准备,乌力图古拉说话的时候,她把两个女孩子紧紧地揽进怀里,不断地抚摩着,拿自己的脸蛋儿贴她俩的小脸儿,好像自己是棵大树,女孩子们是刚刚断了蒂儿的青涩的果子,她们要往地上落,而她不许她们往地上落,要用力往自己的枝头上接似的。两个女孩子很快找到了归宿,平静下来。
倒是乌力天赫和乌力天扬,一个冷冷地看着乌力图古拉,另一个兴奋地晃动着双腿,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并且用力啃着无名指。乌力天扬啃了一会儿手指头,觉得没意思,凑过去,试图像往常一样,去招惹安禾和童稚非。乌力天赫狠狠地瞪了乌力天扬一眼,捏紧了拳头,食指箭头似的弯曲起来,做出一副随时可能敲以栗暴的架势。乌力天扬只能遗憾地放弃。
一点儿也不好玩儿。乌力天扬沮丧地想。就算我有一个了不起的爹,同时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娘,可为什么我不是别人生的孩子呢?为什么我的父母不英勇牺牲或积劳成疾呢?这是那天晚上乌力天扬脑子里老也挥不去的念头。
第八章 干掉一只狐狸有多难
1
简先民对乌力图古拉说,乌力家和简家都是好园子,是基地的标杆园子,应该嫁接一下,让革命的果实代代相传,同时也给基地别的园子树立一个学习的榜样。
一次喝酒时趁着酒兴简先民向乌力图古拉说出了两家搞嫁接的想法。老乌,咱们把雨槐嫁接给天赫,雨蝉嫁接给天扬,怎么样?
“雨槐那丫头,水晶似的,往哪儿放哪儿亮堂,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丫头。”乌力图古拉夸过简家大姑娘,不容置疑地说,“天赫先放一边,让雨槐跟军机。雨槐配军机。”
简先民1935年参加革命,是红军后期的干部,解放东北的时候,他调到乌力图古拉身边,给乌力图古拉当政治部主任。建国以后,乌力图古拉调到基地,把他要来,凭着读过中学的那点儿底子,他进步很快,没有辜负乌力图古拉的器重,从政治部主任升到了基地副政委,主持基地的政治思想工作,虽说级别还差着乌力图古拉一截子,职务上基本和乌力图古拉平起平坐,两人属于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小团体。
简先民跟随乌力图古拉多年,对乌力图古拉十分敬佩,愿意向乌力图占拉学习,学得和乌力图古拉一样风光。可他心里清楚,有的事情他能学,有些事情,比如政治上的事情,为人单纯的老乌力还不能小觑了他,得反过头来向他学。可要论着杀伐之气,论着刺刀尖上挑了血糊拉一颗人胆,站直了、昂了头、咬天上落下来的雹子吃,那不是想学就能学成的,那是骨血里的东西,他简先民没有啃过白水煮牛头,没有呼啸原上的祖先,永远学不会。简先民资历上不如乌力图古拉,比英雄比不过乌力图古拉,但他脑瓜子灵,能琢磨。都说在朝之人,儿女亲事须遵在朝之道,师生弟子是树上挂果,同朝联姻是果上挂果,挂上就是同道,这方面,简先民正好有本钱。乌力图古拉有五个长势喜人的小子,简先民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有了这样的本钱,简先民才决定和乌力家联姻,这个姻要联上了,他简先民就不光是乌力图古拉的部下,而是亲家了,在自己这儿是铁打的势力没人能撼动,到了儿女那儿就是良缘佳偶,那还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呀?现在乌力图古拉让把简雨槐说给葛军机,葛军机是乌力的螟蛉义子,不是乌力的种,简先民当然不能接受,心里骂了一声“盗马贼!”
简先民骂归骂,和乌力图古拉家联姻的事,他是拿定了主意不退却。他在心里迅速权衡了一下,葛军机虽不是乌力夫妇所生,却被乌力夫妇当亲生儿子收养,一点儿不比亲儿子差。再说葛昌南也是他简先民的老上级,论玩心眼儿耍舌头,他简先民不是葛昌南的对手,人家要不是脚跟子不稳,一头扎进沅江,活到现在,级别只会比自己高。葛军机有这么一个烈士生父,再有一个英雄养父,添上自己这后来居上的岳父,那是三重顶戴的光荣身份,这些光荣最后都得落到雨槐身上,自己一点儿亏也没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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