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我不要什么功。有屁用。”乌力天扬闷闷地说,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你把功给麻浩和王好学,他们该得。”
鲁红军说了好几次,只要打响,就打段人贵的黑枪,可真的打响,鲁红军反而不说这话了。十二连几仗打下来,伤了十九个,牺牲了四个,其中六个伤在鲁红军的九班。牺牲的四个三个在九班,鲁红军那么心硬的人也流泪了,还不让别人看见他流泪。做出一副凶狠狠的样子,破口大骂,操死他小鬼子!我饶不了他!九班一直担任排前卫,伤亡重正常,但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往下倒,死了的面目全非,伤了的痛苦不堪,所有人的心都硬了又软了——硬了的是对敌人,软了的是对自己人。这个自己人,包括阶级敌人段人贵。
对方的士兵打得凶狠而顽强,他们剃光了头发,只在头顶上留下一绺,好像那是他们期待中的庄稼,他们有信心让它长得很结实很饱满似的。他们以这样的信心和中国军队对抗,这个信心以宁死不屈做着支撑,根本不像战前上面说的那样不堪一击。打一个小小的公安屯,三四十个人的排建制,得用火炮轰上好一阵子,还得上去几倍十几倍的人。部队冲锋时,先还喊,“举起手来,缴枪不杀!”喊得很有气势,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后来不再喊了,知道喊也是白喊,费嗓子,对方没有可能“缴枪不杀”,对方还指望着这边“缴枪不杀”呢。
前往T城的路上,乌力天扬遭遇到一场伏击——对方的士兵把自己吊在树上,由一个活套套着,在树林间荡来荡去,在空中开枪射击。他们像灵敏的猴子,愤怒的猴子。他们怀里的SKS卡宾枪和戴格蒂亚列夫自动步枪吐出的是死神之火。真是难以对付。他们那种大家都别想好、大家都别想活的顽强念头,更是难以对付。
地形复杂也是打得不顺的原因之一。T城下来那次打穿插,乌力天扬迷了路,破指北针根本派不上用场,耽搁了好长时间,就是走不出山谷。乌力天扬通过步话机和段人贵联系,说找不着方向了。段人贵骂乌力天扬吃干饭的。怎么那么蠢,炮在哪儿响就往哪儿扑,这都不会?乌力天扬说,到处都在响炮,我往哪儿扑?后来还是乌力天扬冷静下来,派三个组出去找公路和铁路,找到了公路和铁路也就找到了目标。
敌军的武器非常杂,很难做出防御判断。他们甚至把原本用做坦克并列机枪的M2HB勃朗宁重型机枪拆卸下来,架在阵地上。那种机枪发射出的子弹能把坦克钢板打穿,用它打人,能把人打成碎片。还有一种钢珠手雷,是他们抗击美国人时期中国特地为他们制造的,弹壳里装有两百颗小钢珠,它不同于一般的手雷落地爆炸,而是落地后眺起约一米在空中爆炸,躲都没法儿躲,杀伤面更大。
副连长挂了彩,眼睛被弹片崩瞎一只,胳膊也断了,被送下去。卜文章提议让乌力天扬代理副连长,段人贵不同意,要一排长代理,卜文章又不同意,说三排长一直在前面。正好是副连长的位置。两个人顶上了牛,一时没结果。
乌力天扬的脾气越来越坏,没法儿控制住。有一次鲁红军派两个兵去找水,乌力天扬拿着净化水的药片等在那儿,兵没有回来,只听见到处都是叽叽咕咕的枪声,像山鸡发情。乌力天扬急了,用冲锋枪指着鲁红军骂,你妈个头,给我把兵找回来!鲁红军走了以后,乌力天扬不放心,也跟着去。空气中浮着厚厚的尘土,把阳光遮住,他们就在这样的尘土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快到河边时,看见两个兵各提着两只五加仑的塑料桶往回走。兵看见排领导来接自己,咧开嘴笑,说排长注意脚下,别绊着。乌力天扬往脚下一看,看见岸边的高草中躺着一些尸体,里面有两个中国兵,有一个兵嘴上挂着半边肺,那是他自己的肺,好像他在吃自己的肺。乌力天扬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是炸弹震的,它们把兵的五脏六腑都震出来了。
九班有一次居然集体失踪。是在T城外围打一个模范村,战斗结束后,九班只剩下汤姜,其他人都没了影儿。乌力天扬问汤姜,其他人在哪儿。汤姜困惑地摇摇头,没人要的鸭子似的。乌力天扬派人到附近找,尸体中没有九班的人。段人贵一听说九班集体失踪,话都结巴了,指着乌力天扬的鼻子骂,我操你妈,你怎么带的兵!卜文章冷静,下令派人出去寻找,其他人把大米和发电机背走,地堡炸掉,屯兵洞点着,撤。
鲁红军没走远,带着九班撵十几个逃跑的敌军,撵得收不住脚,撵上去把敌军干掉,捎带着还捉了两个俘虏回来,其中有一个少校军官。这一仗打得顺,鲁红军高兴,一路上向乌力天扬吹牛,踢少校军官的屁股,还为对方语言中“狗日的”这话怎么说和郭城争。
走在前面的乌力天扬惊兔子似的四处看,突然变了脸色,站下不动,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往后退。鲁红军知道乌力天扬踩上了地雷,下令其他人看着脚下,别碰响了连环雷,都退开趴在地上。乌力天扬等人退开,把枪挂在胸前,慢慢蹲下,小心翼翼拨开左脚下的虚土。他的左脚下,露出一颗塑料壳的跳发雷。乌力天扬屏住呼吸。试探着一点一点拧下雷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截五号铁丝,插进保险销上的小孔里,拔出引信,旋下起爆管。
“幸亏你没和我们争‘狗日的’怎么说,要不非分心不可。”鲁红军冲上来,愣愣地说。
“离我远点儿。”乌力天扬把地雷起出来,丢到一旁。
鲁红军身子僵在那儿,朝乌力天扬的另一只脚下看,脸色煞白。
“你身上臭。”乌力天扬说。
鲁红军明白过来,乌力天扬是嫌他身上的味儿,这么一明白人就往下瘫,埋怨乌力天扬话不说清楚,“炸就炸了,要不就直接死,别弄得人没炸死。先给吓死。”
不光臭,还累。几天几夜捞不上觉睡。打完就走,打完就走,好像人活着就只为了打和走。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人不清醒。人不能清醒,一清醒就觉得神经绷得铮铮响,要断掉,没劲儿,吞枪的念头都有。晚上如果不打仗。不推进,可以睡上一觉,那就是过节。这里的山大多奇诡。要是在山上宿营,得一个人找一棵树骑着睡,免得滚下山去。鼾声,梦里的喊叫声,噼啪打脸上的蚊虫声。娘呀妈的响成一片。后来就有命令,睡觉时嘴里衔一枚子弹,不让出声;要是嗓子眼粗的,怕子弹吞下去,咬急救包也行。
乌力天扬的事多,要检查无线电,与侧翼联系,补充弹药找水源,查看伤亡情况和防御火力配备,还得调动士兵的士气,说祖国在背后看着我们什么的。就算排里的事忙完了,他也基本上捞不着觉睡,因为榴弹炮和迫击炮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让人紧张,还因为他在担心。他知道乌力天赫也在这里,在北方的山区里,说不定离他很近,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啃压缩饼干。奇怪得很。兄弟俩分开了十几年,乌力天扬却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他俩会见面。十几年后,他俩果然见面了,虽说只是匆匆见了一面,可他对乌力天赫积蓄了十几年的怨恨。一下子就没了影儿。乌力天扬骑在树上,怀里抱着枪,困得想呕吐,却在为小时候老是压抑他、狠狠敲他栗暴的四哥担心。他想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啊,他们兄弟俩怎么会在同一场战争中相遇?他们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并且战后再度见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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