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她不由自主地挺起身子叫了一声。她的呻吟划过深海的礁丛,她觉得她支离破碎了。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一直把她折腾到奄奄一息。不再动弹为止。然后他也被海浪抛回到沙滩上,不再动弹。
  “天哪!”过了好一会儿,她喘过气来,扭过湿漉漉的头,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你的仗还没打完吗?你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仇恨?”
  他没有回答她。汗水在他的额头上碎成无数的星星。他们又躺了一会儿。窗户大敞着,清新的空气流淌进来。不是海水,但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他们原谅了这个世界,他们愿意把他们遇到的一切都当成海水。
  两个人几乎同时睡去,像两个无辜的婴儿,想回到母亲子宫里却没能做到的婴儿。她在他的怀里均匀地呼吸。他从后面搂紧了她,枕着她丰俏沁凉的肩头。她很满意有这样温暖结实的鸟巢,只是有点儿不放心,反过一只胳膊,揪了他的一只耳朵不肯松开,好像那样一来,他就不会悄然离开。她的鸟巢就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能让她一直度过这个冬天了。
  窗户大敞着,市井之声全然消失,干净的夜风潮水般地涌进房间,在曙光到来之前,一层浅蓝,一层深蓝。他们没有说到在广两发生的那件事——关于绝望的鲁红军,乌力天扬的血誓。两只芫菁。找不到人的电话。他没说。她也没说,好像那些事儿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3
  “昨晚去哪儿了。怎么送你哥你嫂送得不回家?”乌力图古拉听见大门响,手里拿着一份《解放军报》从办公室里出来。问正准备上楼去收拾行李的乌力天扬。
  “遇到一个朋友。和朋友在一起。”乌力天扬抓住楼梯扶手,站下。口气淡漠。因为不得不提到简雨蝉,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吹熄灯号也不回营房?”乌力图古拉的口气像是说笑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像是讽刺。
  “爸,你能不能让人轻松一点儿。我是回家探亲。总不能进门喊报告,见面叫你首长吧。”乌力天扬压抑着,不想让自己深深的沮丧表现出来。
  “轻松是老百姓的事儿,要轻松就别当兵。”乌力图古拉一点儿也不通融。
  乌力天扬看出和父亲谈不下去。也不想再谈下去,径直上了楼。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回家时一个旅行包。装了给家里人带的礼物,现在空了,塞进两件换洗衣裳,剩下的事情就是告别。
  萨努娅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坐在床头,和乌力天时你一段我一段地对接着念毛主席语录。乌力天扬没有惊动母亲和三哥,在一张椅子上悄悄地坐下。安静地看着他们。
  “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么……”
  “我们和无论什么人做朋友,如果不懂得彼此的心,不知道彼此心里面想些什么东西,能够做成知心朋友么?”
  “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变革梨子……亲口吃……吃一吃……”
  “所谓‘败者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就是这个道理。”
  萨努娅把乌力天时的一只手捉在自己手里,一下一下替他按摩手指。乌力天时的手指已经干枯了,像一束发黑的陈年麦秸。萨努娅则像一个富有童话精神的农妇,一点儿也不肯放弃,硬要把那一束干枯掉的麦秸揉出绿色,揉出根须和种子。乌力天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顽强的母亲,这样固执到不讲道理的母亲。他眼眶湿润着,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萨努娅。
  萨努娅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孩子,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她让乌力天扬抱着她,没有回头,手里依旧揉摩着乌力天时的手指,嘴里依然和乌力天时说着话。她和她的头腹子现在成了一对高山流水的知音,他们一唱一和,谁也无法进入他们的那个世界。
  乌力天扬拎着空空的旅行包从楼上下来。没想到。乌力图古拉还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份《解放军报》,等着他,好像他知道他能等到什么似的。
  “和你妈说过了?”
  “说过了。”
  “你妈没说什么?”
  “说了。她说‘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乌力图古拉有一阵儿没有说话。乌力天扬站了一会儿,说爸,那我走了。乌力图古拉点点头,看乌力天扬拉开门,让他等等,把报纸换了一只手,说:
  “你们一批当兵的,三个参战,一个失踪,一个落下残疾,只有你活得好好的。你活得好好的,就得继续好好地干,不要辜负了党和部队对你的教育。”
  “我好好干了。我没辜负谁。”
  “光好好干还不够,光不辜负还不够,还要努力。”
  “爸,”乌力天扬忍了几下没忍住,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全胳膊全腿儿地回来,就不正常,就让你不高兴,就非得弄个断胳膊断腿儿才好?我是不是最好失踪掉,否则事情就不正常,你脸上就没有光,就没法儿向人交代?没错,我的确全胳膊全腿儿,人活着,活得好好的,回来了,但这不是我的罪过,我也没有必要为这个去讨好谁,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就觉得欠下了谁的。还有,你以后别再教育我了。你已经教育得我够了。说老实话,我从你那儿受到的教育,它们根本帮不了我,在一颗地雷的爆炸中,它们就全炸得没了影儿。对我来说,它们根本就没有用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乌力图古拉粗粗的眉头挑动了一下,在乌力天扬拉开门走到院子里去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说,人也没有跟出去。他太软弱,乌力图古拉在心里想,他想要成为一个男子汉,还早着哪。
  
  4
  一整天,简雨蝉都没有离开饭店,很安静地待在房间里,等乌力天扬,等他回到饭店里来。她哪儿也没有去。她甚至没有吃饭。只是在天黑以后,她离开房间,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饼干,再回到房间,把门关上,盘腿坐在床上,一块一块的,发着狠,把那包饼干全都吃掉。然后,她去卫生间刷了牙,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冷水澡。
  简雨蝉洗完澡,用一块干净毛巾裹住湿头发,换了一件白布衬衣。一条白布衬裤,光着脚,趴在窗台上,看路灯下匆匆而过的行人和车辆。她趴在窗台上的样子很奇怪,坚决得很,固执得很,像是一只把自己做成靶子的小鸟,等着人来射击,根本不打算飞走,如果枪声不响,她会一直那么趴着,直到烂掉为止。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不会再敲响她房间的门。她太了解他了。昨天晚上,他易怒而脆弱,忘情地干她,直到把她干得奄奄一息,他自己也奄奄一息。他那是在害怕。他害怕他自己。他害怕一切。他根本就是一粒从滑膛枪里发射出来的子弹,没有长性,没有什么可以做保证,这就是他的问题。
  她没有告诉他她的地址,因为他没有告诉她他的地址。好像他们故意要那样做,故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到对方怎么也别想找到。这是他们的诡计,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默契。他们是玩捉迷藏的好手,不会放弃任何一次机会。正因为如此,在和他相处的七八个小时的时间里,她没有告诉他,她不是特意回武汉看父母的。她甚至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她的那些身份暧昧并且已经被生活遗弃掉的家人。如果有什么特意,那这个特意就是他。她有一种直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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