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没有穷尽的……”乌力天时念起毛主席的《愚公移山》。
  “什么?”乌力图古拉被惊醒过来,回头问乌力天时。
  “他说他儿子,还有孙子什么的。”顾嫂莫名其妙地说。
  乌力图古拉回到楼下办公室,公勤员郝卫国跟进来,说首长在楼上的时候罗主任来过电话,有事找首长,问要不要挂过去。乌力图古拉点点头。郝卫国把电话挂到罗罡那里。罗罡像搞地下工作,压低声音告诉乌力图古拉,总参的人又来了。
  罗罡说总参的人又来了,是指总参的人先前来过。乌力图古拉刚从麻城农场回到基地的时候,罗罡就向他汇报,总参来调查过他家的情况,来的人很神秘,调查得很仔细,祖宗八代的事都问过。乌力图古拉被调查不是头一回,连生命都交给组织了,连一家老小的命都交给组织了,别说调查,烤饼都行,借一句时髦的话说,剖开给你看看,看那颗心是红的不是。乌力图古拉没把这当回事儿,咸一句淡一句地听罗罡说了一些当年觉悟不高的后悔话,让罗罡打住,问罗罡还喝酒不,让官帽了压趴了没,别弄得级别上去,酒量下来,变了种。
  电话放下,乌力图古拉琢磨,总参来调查他干什么?难道上面打算让他去总参不成?可他去总参干什么?他不是玩儿脑子的人,不是纸上谈兵的人,不是给人五马六驾当差的人,他干不了那些事儿。再说了,真要他去,档案在组织手上,人在组织手上,连同家里的情况、社会关系情况,折腾了几十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这么一想,乌力图古拉就有些糊涂,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
  乌力图古拉的烦恼不在这儿,而在乌力天扬。
  乌力图古拉有些拿不准,当初一大家子,葱姜蒜韭,满园子竞相生辉,萨努娅拾掇得好好的,没压抑谁,一园子春光无限;现在园子荒掉,就剩下两头半蒜,他就没法儿收拾,老五在那儿憋着劲儿拿他当敌人,看得出是忍着耐着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忍耐不住就出手,这个家,可就变成校场了。
  萨努娅是怎么把这个家治理成这样的?这个家,没有了萨努娅,还真不是个家。乌力图古拉这么想着,就深深地思念起他的女人萨努娅来,而且为这个念头、为他的思念,苦笑了一下,再苦笑了一下。
  
  2
  乌力天扬走在大街上,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武汉这种江湖城市,是什么都招揽着,又什么都蓄不住。多少水和水中的生命流淌进这座城市,又流淌着经过这座城市;多少人从东南西北的地方来,在这座城市里打一晃,又匆匆地走掉。流淌掉的和走掉的大多是优秀的,是这座城市需要的,本该留住,却没留住,城市就呈现出日益颓靡衰落的气象,像个巨大的垃圾场。乌力天扬走在这样的城市里,走在肮脏的街道上,觉得自己孤立得很,跟一只蚊子差不多,谁要看他不顺眼,一巴掌拍死他,他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委屈。
  省委干休所一个叫昆文艺的孩子,爹妈回湖南老家修房子去了,家里空着,一群和乌力天扬同样打扮的待业青年在他家里集中。因为没事儿可做,他们把自己打扮成十二月党人的落魄样儿,穿着马裤和白色衬衫,脚蹬软面麂皮靴,抽着牡丹牌香烟,喝着散装啤酒,粗俗地开玩笑。马裤窄窄的裤腿宽大的裆,乍一看,像是一群长着一双长腿和一个巨大食囊的鲸头鹳。
  昆文艺比别的孩子大几岁,在湖北省歌舞团拉小提琴,家里操他妈有一架老牌子的钢琴。他穿一件洗得雪白的大翻领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装腔作势的平光眼镜,头发像五四时期的颓废青年,留得老长,绷着脸,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在钢琴上叮叮咚咚弹着一首曲子。
  “你爸这回赚老了,至少给补五千块。”一个叫兰世强的省委子弟说乌力天扬。
  “七千六百八十一块三毛三分。”乌力天扬灌了一口啤酒,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我操!老财嘿,革命的对象嘿,非打不可!”一个叫吕长江的市委子弟大呼小叫,“叫你爸把长江大桥买下来,北京人不许过,上海人也不许过。”
  众人都笑,说这个主意好,是武汉人出的主意,干脆,让吕长江守大桥,支根铁棍,遇人就审,凡是卷了舌头说北京话和夹着舌头说上海话的,就让回头,往江里跳,从江里游过去。反正吕长江没事儿干,不如为祖国守大桥。
  “今天我请客,邦可。”乌力天扬大方地说。
  门敲响了,快乐而急促。
  进来的是一群女孩子。领头的是小乔,昆文艺最近一段时间的女朋友,青少年宫合唱队队员。她们嘻嘻哈哈,或者故作矜持。来的大多是熟悉的。只有一个像风车一样单薄的女孩,小乔介绍,是合唱队的队友,技校生。女孩子头一回出现,蹙着猫一样的鼻子,眼睛滴溜溜地到处张望。像是进了猛兽级的动物园,有些不安。
  话题改变,改成不久前死掉的王明、傅作义和竺可桢,还有江青火烧军队的讲话,还有为什么要批判孔子。
  昆文艺一直在弹“万泉河水清又清”。弹得很投入,真的弹出了流水如斯的清澈,让人觉得屋子里的姑娘就是那些编了斗笠来送给红军的姑娘,军爱民来民拥军果有其事,而且军民团结一家亲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小乔甜蜜蜜地挂了一只膀子在昆文艺肩头,昆文艺弹完第三个反复,手从琴键上收回,就势揽住小乔的腰,起身严肃地对众人说,费什么话,江青挖孔夫子的祖坟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就不能干点儿正事儿?说完带着小乔进了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等于是信号。青年才俊们闻风而动,各取所需。一人拽了一个女孩子往楼上去。其他人也没空着,猴找猴鹅找鹅,上树下河的都有,一会儿客厅就空荡荡的了,只剩下乌力天扬和那个像猫一样蹙着鼻子的女孩。
  “不是说,跳舞来的吗?”猫茫然地看了看灯光下慢慢坠落的灰尘,不满意地耸了耸鼻子。
  他们就跳舞。客厅里有现成的唱片机,随便放一张在上面。是马勒的《流浪少年之歌》,“哎,是你吗?哎,是你呀。美妙的世界,如今我要交好运。不,不,不会的,鲜花永远不会为我开放。”这个反革命悲观主义制造犯!
  他们在鲜花和好运中挪来挪去,提一些无聊的问题。再无聊地回答那些问题。现在他们彼此认识了。他是社会青年,而她是纺校学生。这怎么可能?他像没事儿干的吗?那么聪明,骗人呀,是工农兵大学生吧。
  然后他们跳到沙发上。猫先发作,把乌力天扬压在下面,不太熟练地舔他的脸,用尖利的牙齿咬他。乌力天扬回咬,狠狠地,有一种秃毛公鸡对刺猬的仇恨。猫尖叫,哧哧地笑。乌力天扬伸手到她的屁股上,狠狠掐,把女孩子掐得叫起来,然后吓得哭出声来。
  “你妈的是泡妞呀,还是掐蒜苗哪!”昆文艺光着上身从书房里探出脑袋。朝呼哧呼哧喘气的乌力天扬喊。他两眼充满血丝,长发用一根橡皮筋扎住,像只粪桶,粪桶边还屎汤似的淌着汗珠子,一点儿颓废青年的样子也没有。
  “掐蒜苗又怎么了?我就掐了,你管得着吗?”乌力天扬从沙发上欠起身子,红着眼睛朝昆文艺吼,吼得躲到一边的猫哆哆嗦嗦地缩在那里,连哭的样子也没有了,“去你妈万泉河!去你妈清又清!去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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