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潮乎乎的空气,叫卖虾米馄饨的担子从小巷子里挑过,还有花篮里剩下的最后一束失去了水汽的水仙花。萨努娅看不见这些,她只能够凭着呼吸去闻。有时候就是这样,你看不见的东两,只能去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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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10日,志愿军主动撤出铁原和金化,将联合国军阻止在三八线以南一线。
  在三八线以北的防御阵地上,乌力图古拉收到了萨努娅的来信。他很激动,低头躲过一发炮弹掀起的石块,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取出信瓤,看了一眼信的抬头,然后贪婪地往下读:
  ……在那些巨大的教育背后,肯定有一些人们不知道的事情。不光是这个国家,所有在剧烈变革时代的国家都会如此。人们会为一些崇高的目标去献身,人们愿意因此而带来世界的解放,可是有些牺牲,是不会被大多数人知道的。
  我为你担心。我知道你勇敢,有经验,是优秀的战士。但是,战争是无情的,这就是我的担心。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关于你的坏消息。我不欢迎志愿军总部的那些个政治工作人员来敲我们家的门,是的,就是不欢迎。我会把所有敲响我们家门的人——我是说,那种专门给别人带来坏消息的人——赶出家门。我要把他们赶得远远的。我就是不欢迎他们……
  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炸起的泥土掀到天上,再落下,将信纸砸破了一个角。乌力图古拉想象着萨努娅气呼呼的样子,想象着她把“那些个”送去坏消息的同事赶出门的样子,傻乎乎地咧嘴笑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信纸。他把砸破的信纸抻抻齐,扑打掉信纸上的泥土,接着贪婪地往下读:
  ……说到家,莫力扎已经找到了,而且已经接回广州。我给他剃了头,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在八一子弟小学读书,假期结束就上二年级。他比班上别的孩子大四五岁。但是他很聪明,喜欢写毛笔字,算术总得四分和五分,体育是班上第一名。而且。他已经学会说汉话了。
  你不用惦记莫力扎,他很喜欢吃米饭。一顿能吃三大碗。只是,他在睡觉方面有点儿小毛病。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毛病。我们都有毛病,相比起来,他的毛病是那么地令人心疼。他长得很快,越来越壮实,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孩子。也许——我是这么想的——你已经认不出他了……
  乌力图古拉读信的时候一直在咧嘴笑,皲裂的嘴唇破了一道口子,流出一丝血。他为孩子还活着欣慰,他为萨努娅把孩子接回来了高兴。到底是我的好女人!乌力图古拉幸福地想。不过,萨努娅还是没有原谅他,这是肯定的。
  我会把孩子带好。我也渴望成为中国革命中最优秀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个。我能够理解,现在不是战争年代,革命已经在这个国家取得了胜利,革命者不光需要革命的身份,还要有别的身份,比如建设者的身份。我已经向有关方面递交了报告,申请加入中国籍,这样,我就和别人一样,享有革命的权利了。
  对了,大夫说,如果不出意外,六月份我会临产……
  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迅速把目光转回到刚才读过的那一段,重新看了一遍那句话:“对了,大夫说,如果不出意外,六月份我会临产……”他又读了一遍,认定自己不会把事情弄错,心里一阵狂喜,差一点儿没憋住,仰天长啸出来。他想,老乌力啊老乌力,你行啊,有能耐啊,一枪中的啊!他还眼睛潮湿地想,好女人哪,好牧场哪!
  一个参谋沿着壕沟跑来,向乌力图古拉汇报前线的情况。乌力图古拉简明扼要地做了指示。参谋连跑带跳地离开。乌力图古拉蹲下身子,背靠壕沟,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笨拙地点燃,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跟美国人打仗与跟中国人打仗不一样,他能学会很多东西,比如吸烟。但他却学不会写信。他写过信,给萨努娅。写过好几次,但都没写完——没写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萨努娅说,说出他想要说的话,那些他藏在心里的话。但他必须说。他不能老是对不起萨努娅,那样他就真是个浑蛋了。
  
  第六章 一把种子扬天而去
  
  1
  氢物质“麦克”被装置进金属器皿中,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太平洋埃尼威托克环礁上。1952年11月1日7时14分59秒,“麦克”被引爆。一朵壮丽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埃尼威托克环礁被巨大的火球吞噬,瞬间化为焦炭。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一发步枪子弹慢慢悠悠穿过火光四溢的战场,从朝鲜半岛的三八线以南飞向三八线以北。子弹从一支美式伽兰德M1半自动狙击步枪里射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正在前线视察作战情况的乌力图古拉,从他的咽喉部钻入,后颈部穿出;弹头的入口处像是被蚊子咬了一下,看不出什么,出口撕出很大一个洞,显得有些不整齐。乌力图古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了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有些不肯相信地看了看天空,然后吃力地去摸脖颈。血先是有些羞涩地从伤口里向外探了探头,然后如泉般涌出,顷刻之间就把乌力图古拉染红了。
  乌力图古拉有些恼火,想骂娘,但喉间不断冒出的气泡和血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把抵近指挥联合攻坚的指挥权移交给参谋长。沮丧地让人们把他架上担架,送往后方救护所。
  乌力图古拉想留在朝鲜治伤。但他没能留在朝鲜。秋季战术反击作战第二阶段结束之后,志愿军司令部实施高级指挥机关和高级指挥员轮换计划,他被列入名单,送回了国内。
  子弹擦过了颏勒嗉,从侧后颈穿出,没有击碎颈椎,只是让乌力图古拉漂亮的喉结缺损了一块。创伤在新安州志愿军后方医院得到控制,回到国内后,乌力图古拉被送往北京接受进一步治疗,每天在漂亮女护士的搀扶下散步,用盐水熏咽喉,再就是不断接受人民的慰问。
  乌力图古拉得意了一段时间,说到底打的是美国大鼻子,仗没白打,让人这么伺候着,不像爹也像爹,有点儿意思,可后来就烦了。乌力图古拉主要是烦人们送来的鲜花。他老是在鲜花丛中打喷嚏,阿嚏阿嚏,止都止不住。丫头,能不能把花儿弄走?要弄你弄美国大鼻子来。他怨声载道地对漂亮女护士说。鲜花弄走了,明媚的阳光围绕着乌力图古拉一个人转。乌力图古拉十分满意,不再打喷嚏。
  乌力图古拉在北京给萨努娅打长途电话。电话要通好几次,都没有找到萨努娅,这让乌力图古拉气馁不已。要么挂不通,要么挂通了,萨努娅却不在,在别处工作。挂不通很正常,萨努娅在别处工作也正常。乌力图古拉这么打了几次电话,摇柿子摇下一堆柿树叶,还让鸟粪砸了头,情绪一落千丈,索性不再打电话。那些日子每天散步,熏喉咙,接受人民的慰问,吃营养丰富的流食,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有阳光围绕着,没有鲜花来捣乱,乌力图古拉也不好发什么脾气,老老实实地做他的优秀伤员。
  
  2
  乌力图古拉从北京打来长途电话,萨努娅是知道的。萨努娅很激动。乌力图古拉从北京打来电话,证明他已经回国了,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证明他平安无事,只这两样,她一直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萨努娅后悔自己怎么早不外出晚不外出,偏偏在乌力图古拉来电话的时候外出。
  萨努娅高兴得很,那些天脸上老是挂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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