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不是那个拼命让自己化蛹为蝶去寻找和验证生命意义的四哥,不会把风雨雷电当做成长的福祉。也许正是这一点,证明他永远也不可能像乌力天赫一样坚强。
  
  5
  距离1980年的元旦只剩下四天。
  晚上7点刚过,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位于喀布尔市中心的国家电信大楼火光一片,共和国首都与外界的通讯联系随即中断。与此同时,喀布尔市街头出现了大量蝗虫般的苏军坦克和装甲车,一批批身着深土色冬装的俄国士兵很快封锁住市区的交通要道和政府机关大楼,电视台、电台、报社和军营很快被苏军105空降师控制住。
  第二天凌晨,距离喀布尔市以北五百公里的苏阿边境上,苏联军队的东路突击群五万军队在360摩步师T-72型坦克的前引下,越过喷赤河大桥,向马扎里沙里夫开进。同一时间,西路突击群四万军队在舍甫琴科中将的指挥下,越过库什卡河,向坎大哈省挺进。一批接一批安-12和安-22巨型运输机飞临喀布尔,卸下105、104和103空降师的士兵,那些大鸟停在跑道上,连引擎都不熄灭,呕吐似的吐出腹中身穿冬季迷彩服的士兵们,没等他们冒着螺旋桨卷起的风沙走开,就立即起飞,去运载下一批次士兵。
  三个多月后,身着柯尔克孜族传统服装的乌力天赫从新疆明铁盖出境,沿着当年马可·波罗进入中国的那条道路,穿过狭长的瓦罕地区,向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进发。这里是帕米尔高原余脉,人烟十分稀少,瓦罕河自东向两奔流不息,偶尔能遇到几个柯尔克孜族部落的牧人。他们骑术精良,异常骁勇,一个个骑在骏马上,沿着清冽冽的瓦罕河放牧他们的骆驼和羊群。
  在从加兰尔前往瓦罕的路上,乌力天赫交了好几个朋友。他们是部落首领古里巴德的儿子塔鲁德、青年牧民齐里扬诺和塔鲁德的小妹妹米米拉娅,他们待乌力天赫就像亲兄弟。实际上,乌力天赫和他们就是兄弟,他身上流淌着一半柯尔克孜人的血液,这也是他选择由瓦罕地区入境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原因之一。
  乌力天赫在塔鲁德暖和的毡包里吃到了他出境后的第一顿热饭。饭是手抓饭,快乐无比的米米拉娅做的。米米拉娅往饭里放了大量的葡萄干、洋葱、胡萝卜、西红柿和去骨羊肉,放了足够多的新鲜的浅草茴香、迷迭香、肉桂叶、豆蔻、荑葱,淋了足够多的葵花子油,香味扑鼻。乌力天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风情万种的手抓饭,他差不多觉得自己是个流浪的阿拉伯王子了。
  十几个牧人围着乌力天赫,好奇地看着他把甘美的羊肉往嘴里送。乌力天赫脸上有一块深陷的伤疤,右脚缺了小趾,走路时有些轻微的瘸,因为不断受伤失血,显得苍白而消瘦,这使得他像一个赢弱的知识青年。他慢吞吞地吃着饭,一副去了很远的地方、终于回到家的样子。塔鲁德要牧人们离开毡包,别打扰乌力天赫。乌力天赫不让。乌力天赫安静地对塔鲁德说,让他们看着我吃吧,他们难得看见一个外乡人。
  后来青年牧人齐里扬诺带头,牧民们一个个端着鹿角酒杯过来,排着队敬乌力天赫的酒。他们自己不喝酒,但他们决定把这个形销骨立的外乡人灌醉。乌力天赫一连喝了七八角杯醇厚的麦子酒,坐在那儿东倒两歪。米米拉娅看不过去,拿鞭子往外抽赶牧民。乌力天赫拦下米米拉娅,结结巴巴地说,请别抽他们,让他们灌醉我吧,他们是蓝天白云下的主人,有资格得到这样的乐趣。把一个外乡人灌醉,这样的事儿,他们会记上一辈子。
  部族接班人塔鲁德热情地邀请乌力天赫留在美丽的瓦罕河流域,和他们一起自由地享受伟大的安拉赐予的取之不尽的财富。美丽的米米拉娅亲手为乌力天赫缝制了一件色彩艳丽质地柔软的紫羔皮坎肩,还特意在两只袖褡上镶嵌了几粒珍贵的青金石。
  他们和乌力天赫有着共同的血缘,却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们唯一的理性生活是背诵《古兰经》。他们把那些记录在兽皮、石板、海枣树枝或者驼羊肩胛骨上的优美文字当做魔力无边的诗歌、咒语和卜辞。每当这个时候,从他们嘴里流淌出来的就是威严而典雅的、优美而流利的、令人肃然起敬的、鼓舞和安慰人们的圣者的心灵讲话——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我在那高贵的夜间确已降示它,你怎能知道那高贵的夜间是什么?那高贵的夜间,胜过一千个月,众天神和精神,奉他们的主的命令,为一切事务而在那夜间降临,那夜间全是平安的,直到黎明显著的时候。
  米米拉娅把乌力天赫当做一头小牛犊,往死里喂他新鲜驼奶。她问乌力天赫知不知道“夜间”是什么。乌力天赫不知道。米米拉娅为此非常生气,罚乌力天赫去河边背水,一掌将乌力天赫推进河水里,自己嘻嘻笑着跑开,一会儿,毡包里传来她动人的歌声:
  我的孩子,别把你的梦告诉你的哥哥。
  他们会用它去猎熊。你的梦会破碎。
  我的孩子,别把你的梦告诉你的父亲。
  他会用它去种麦子,你的梦会哭泣。
  我的孩子,别把你的梦告诉过路的青年,
  他会带它去远方,你再也找不回它。
  
  6
  塔鲁德骑着雪青马,带着部落里的几个年轻人,一直把乌力天赫送到兴都库什山下,然后和乌力天赫告别。
  乌力天赫答应红了眼圈的米米拉娅,他会回到瓦罕,给她讲他路上经历的事情。
  乌力天赫不知道,他将永远无法兑现他的承诺。在他离开瓦罕后不久,大批苏军塔吉克族士兵越过卡拉潘贾山口,入侵了瓦罕地区。他们接到命令,对瓦罕的土著居民进行灭族屠杀。生活在瓦罕地区的一千多名柯尔克孜人奋勇抵抗,试图保护自己的家园,但终因寡不敌众,惨遭屠灭。
  九天之后,靠着塔鲁德准备的鹿肉和烧酒、米米拉娅缝制的紫羔皮坎肩和在背风处挖出的雪洞,乌力天赫翻过了兴都库什雪山,向南折往米特拉姆,再前往喀布尔。他将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回头向东,进入贾拉拉巴德,从那里出境,抵达巴基斯坦的白沙瓦。
  乌力天赫在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烦。有一次,他被卡尔迈勒的人抓住,挨了一顿揍,差点儿没给毙掉。一名普什图族士兵把苏式冲锋枪对准乌力天赫,要他往前走几步,免得溅出来的血弄脏了自己的新军装。幸亏乌力天赫随身携带了几本书,它们使他化险为夷。那是苏联新闻社印制的《政治读本》《勃列日涅夫回忆录》和《列宁关于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劳动、关于合作化、关于武装力量的作用、关于新型政党、关于青年的论述》。一名从苏联留学回来的土库曼族年轻军官拦下了那名士兵。
  乌力天赫抹掉嘴角被枪托揍出来的血沫,向年轻军官解释,自己是“青年与四月革命”阿富汗人民民主党领导下的青年组织。组织属下“火焰”俱乐部的基层干部,他的工作是了解山区青年在建设新阿富汗过程中的作用,并且调查革命和爱国主义内容的书籍在基层的推广情况。
  年轻军官很欣赏乌力天赫。像是遇到了知音,尽可能地安抚乌力天赫,问他什么时候加入的人民民主党,说像他这样有志的青年。应该加入政府军,而不是在青年组织中工作,要是这样,每个月他可以领到一千五百阿富汗尼薪水,而且不必为生活必需品的匮乏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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