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很奇怪,家里一乱,灰尘就出来了,也不知道那些灰尘过去都藏在哪儿,可见表面光的东西不可信。
院子里的落叶也多,警卫室的门开着,凳子上丢着一本登记簿,被风吹得上一页下一页的,还在那儿恪尽职守。
前院后院转了一圈,没转出什么名堂,乌力天扬又有些饿了,往屋子里走。进屋的时候,看见鲁红军在林荫道那边晃了一下。消失了。乌力天扬没有兴趣和谁说话,把大门关上,落了锁,去厨房翻了翻,翻出一个生鸡蛋,敲开喝掉,壳壁的蛋清舔干净,蛋壳往水槽里一丢,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没精打采地上楼,给乌力天时喂了几口生水。枕头全打湿了,他也懒得换,脱掉衣裳,上了另一个床,把被子拉过来,蒙头就睡。
8
天黑的时候,简雨蝉又来了,一手提一只军用饭盒,用肩膀顶开门,像条无鳞鱼一样滑进来。
“妈呀,吓死我了!还以为有人跟着我呢,窸窸窣窣的,原来是风吹叶子。你摸摸,现在还跳得慌呢!”简雨蝉脸颊红扑扑的,一副吓得很厉害的样子,手中的饭盒放下,埋怨乌力天扬,“怎么把门关上了?害得我从厨房往里翻,醪糟洒了一身。”
简雨蝉穿一件自底小红碎花的漂亮裙子,裙子上果然有一片湿润,挺拔的小腿上有一道划痕,是翻窗时蹭的。
这一回的饭食换了,是羊肉馅饺子和醪糟。乌力天扬一闻到羊肉的膻味心里就发慌,人像没了骨头,哧溜一下从床上溜下地,蹿到饭盒边上,根本记不得昨天和简雨蝉争吵的时候,自己铮铮傲骨还要还人家麦子的那番话——老实说,就是记住了也没什么意义,这个时候,只要能让他吃上饺子,就是要他当叛徒出卖自己,他一点儿都不会犹豫,当场就出卖。
“饺子你吃,醪糟天时哥哥吃。”简雨蝉把随身带来的一块胶皮铺开,围在乌力天时的脖颈下,打开另一个饭盒,倒出一盒盖醪糟,小心翼翼端着,一撩裙子坐到床头,用小勺子喂乌力天时,“简雨槐的妈说,要你记着给天时哥哥翻身,要不天时哥哥会得褥疮。”
“什么是褥疮?”乌力天扬坐在地上。他让饺子噎了一下。他吃得太快,已经吃掉了七八个。
“我也不知道。我没问。反正是疮呗。简雨槐的妈说,要你给天时哥哥洗澡。天热,不洗生泥。”简雨蝉把一勺在酒酿里发过酵的甜米粒儿填进乌力天时的嘴里,用勺子刮掉漏在他嘴角的汤汁,再用手绢在那里蘸了蘸。
“怎么洗?他没腿,站不住,我又搬不动他。”乌力天扬已经吃掉了半盒饺子,不饿了,这个时候,骨气又回到他身上,他不会考虑出卖谁的问题了。
“你傻呀,不知道用热水给他抹身子?”简雨蝉停下来,空出一只手,把乌力天时的一缕头发顺到一边。她顺得很仔细,嘴唇下意识地努着,脸颊上的酒窝比先前更深,这就使她更像一个洋娃娃。
“我自己还没洗呢。”乌力天扬耸了耸鼻子。他觉得简雨蝉太臭美,伺候一个瘫子还没忘了臭美,让人讨厌。
“你有腿,不用谁来搬,不洗怪谁。”简雨蝉撇了撇嘴,一副嫌弃乌力天扬的样子。
乌力天扬坐在地上,看简雨蝉。他觉得她的口气就像他妈的那种当妈妈的人,让人失去主宰,让人老往小里去,令人厌恶。简雨槐的妈。她们是什么味道?简雨蝉坐在床头,为了不碍事,小红碎花的裙子绕起来,裹住腿,躬身去喂乌力天时的时候,身子往前倾,喂完,身子收回来。现在他知道,他们全错了,这个该死的小狐狸精的裙子里并不是什么也没有,那里有一条白色的小裤衩。
乌力天扬把眼睛移开,去看窗外。屋里亮着灯,窗外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怎么,乌力天扬觉得那里是一口巨大的无底的深井。他害怕,非常害怕。
乌力天扬脏兮兮的脸上挂着两行浑浊的眼泪,泪水噗嗒噗嗒地往下滴落。
“你怎么了?”简雨蝉问乌力天扬。
“我不知道他们还回不回来……我不知道明天我和天时吃什么……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让天时长褥疮……我不知道干净有什么意思……”
简雨蝉仔细看着乌力天扬,看了一会儿,离开床头,把手中的饭盒盖放到一边,走到乌力天扬面前蹲下,撩起裙子,双膝一磕,跪在地板上,“你别这样,别哭。你干吗哭?”她没见过他这样,有些发慌。
“我不知道……以后……怎么活……”乌力天扬拼命地把呜咽声堵在嗓子眼儿里。现在他明白过来那口井是什么意思了。我的孩子怎么办?谁来管他们!
“胡说。”简雨蝉双手拄地,移动膝头,朝乌力天扬挪近,“你胡说。”她抬起一只手去揩他脸上的泪水。她的手软乎乎的,很干爽,“你就是喜欢胡说。”她收回那只手,脚跟支撑着身子坐下,“你是全世界最不要脸的胡说大王。”现在,她不怎么慌乱了。她已经揩过他的泪水,已经骂过他,把他狠狠地骂过了,她越来越有了主心骨,“来,过来,到我这儿来。”她把手伸出去,这回不是一只手,是两只。她用两只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他拽过去,拽到自己面前。她捧住他的脸,把他往怀里带,把他的脑袋拥进自己怀里,就像那种当妈妈的人,“他们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我明天还给你送饭,我帮你给天时哥哥翻身,我监督你洗澡,这样,你就能活下去了,对不对?”
乌力天扬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汗臭和简雨蝉身上的蜂蜜香让他昏昏欲睡,这不是一件好事。他觉得简雨蝉的胳膊滑腻腻的,像两条令人讨厌的蛇,缠得他耳朵痒痒的,这也不是一件好事。他觉得自己的眼泪把简雨蝉香喷喷的脖子弄得很脏,把她漂亮的的确良衬衣弄得很脏,这仍然不是一件好事。他想从简雨蝉的怀里挣脱出来。但他怎么才能做到呢?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乌力天时在床上咕哝。
“他说什么?”简雨蝉朝床上扭过头去,问。
“摸摸。”乌力天扬说。
“什么?”简雨蝉回过头来,松开乌力天扬,在灯光下看他。
乌力天扬不说话,眼睛直直的,盯着简雨蝉的胸脯。
“你是说,”简雨蝉明白了,撩一下额前的头发,手按着胸脯,“摸这儿?”
“是你说的。”乌力天扬急匆匆地说,“你说,妈呀,摸摸。你进来的时候说的。”
简雨蝉脚跟一撑,身子离开地板,一眨不眨地盯着乌力天扬。明亮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被激怒了。乌力天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身子。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遭殃了。他的脸上又会多出几道血痕。
“乌力天扬,你是个流氓。天赫哥哥就没有你流。”简雨蝉宣布过,眉头一松弛,重新坐回到地板上,把裙子角牵起来,在膝盖上铺好,铺整齐,像大人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吧,你想不想和我睡觉?”
“不想。”乌力天扬吞吞吐吐,“就摸摸。”
“我可以陪你睡觉。”简雨蝉凝视着乌力天扬,口气温柔得要命,“天时哥哥睡一张床,我俩睡一张床,灯开着,这样你就不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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