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在我的家乡,有这样的一句谚语,”乌力图古拉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目光炯炯地看着萨努娅,然后他一字一句说出了那句谚语,“马的前蹄踏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马的后蹄伸向太阳落下的地方。”
萨努娅事后琢磨了半天,到了也没能明白乌力图古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七章 肉食主义家庭的病儿
1
整个幼儿园时期,丑孩子乌力天扬最想做的事,就是让自己长高一点儿,再长高一点儿,高到能攀上练功房的窗户,看见可爱的女孩简雨槐。
简雨槐在练功房里跳新疆舞。她长着一对茸乎乎的长睫毛、羚羊般安详清澈的大眼睛,圆圆的脸蛋儿上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美丽而骄傲。
五岁的乌力天扬基本上是半个新疆通。他知道我们新疆好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库尔班大叔要骑着毛驴去北京城见毛主席。乌力天扬还会说“亚克西”这种俏皮的新疆话。他说“亚克西”的时候,脖颈像木偶左右移动,并且用大拇指象征性地抹一抹唇上根本不存在的小胡子。可惜的是,这些一点儿也帮不上乌力天扬的忙。乌力天扬太瘦小,牙齿因为老是不规范使用而不断掉落,耳根子后面时时沾着泥垢,一双眼睛倒是滴溜溜的,随时都会露出惊讶来,却不在中规中矩的惊讶之内。在健康而漂亮的孩子成堆的基地幼儿园里,像乌力天扬这样的丑孩子几乎完全可以被忽略掉。乌力天扬这个样子,会不会说“亚克西”都没有用,会不会移动脖子并且象征性地抹胡子都没有用,只能被排除在练习新疆舞的孩子们之外。
乌力天扬被排除在练习新蕊舞的孩子们之外,让他沮丧不已。美丽的简雨槐不光是整个幼儿园里最美丽的女孩,还是整个基地最美丽的女孩。她这样的女孩,当然应该成为牙老是缺着的乌力天扬的偶像。
乌力天扬所有的心思都在简雨槐身上。他躲过手工课老师慵倦的目光,偷偷溜出教室,溜到练功房外,想方设法往窗户上攀,去看简雨槐。可惜他个头儿太矮,矮到无法攀上窗户。他只能隔着窗户,咬着脏兮兮的无名指,徒劳而伤心地听活动室里传出“阿拉木罕怎么样”的歌声。乌力天扬有一个习惯,在做错了事情或者孤立无援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咬自己的无名指。有时候他控制不好,咬重了,会把自己咬疼。他还是个孩子,常常把握不好牙齿的力量,这不能怪他。
乌力天扬活像一只长着三副长舌头的八哥,跟在康老师身后喋喋不休地问他怎么才能长高,长得像康老师那么高。康老师不知道乌力灭扬的阴谋,不知道他在练功房的窗下生出的绝望有多么深,她要他多吃饭,这样就能长高。
乌力天扬有一段时间拼命地吃,抓住什么吃什么,连骨头都不放过,嚼碎叫进肚子里,吃完还要舔碗,他这样毫无节制地吃,终于吃积了食,肚子鼓鼓的,解不下大便,疼得直流泪,被送进卫生院灌肠。
康老师对这样的结果哭笑不得。当乌力天扬躺在病床上泪眼婆娑地问她,他要怎么才能长高,长得像她那么高的时候,她就不耐烦地训斥他,要他把嘴闭上。好好睡觉。她向他保证,只要他把嘴巴闭上,好好睡觉,就能很快长高。
从卫生院回到幼儿园的乌力天扬迷上了睡觉,只要入睡时间一到,他就头一个跑进寝室,急不可耐地爬上床,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一动也不动。平时坏孩子乌力天扬睡觉的时候老是废话连篇,不断惊叫,现在的他就像一头急于冬眠的棕熊,这就让基地幼儿园天下太平了。
可是,没过两天康老师就发现,每次起床,别的孩子起来穿衣裳,乌力天扬却赖在床上不肯动。被窝儿掖得紧紧的,说什么也不肯起来,谁要去拉他,他就咬谁的手,真咬。乌力天扬的表现属于暴力行为,危险性和破坏性很大。大家都知道,乌力天扬掌握不好牙齿的力量,他要真下嘴,会把人咬出毛病来。
“你这个讨厌的孩子,”康老师绝望极了,烦躁极了,怒气冲冲地喊,“你怎么不去吃桉树叶?”
“吃桉树叶吗?”乌力天扬仰了头看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的神色,“吃桉树叶就能长高吗?”
绝望的康老师把乌力天扬拉过去,让他贴着自己高耸的胸脯,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漂亮的手绢,仔细地包住他的一只耳朵,然后用力掐那个地方。手绢上透着淡淡的香水味儿,乌力天扬被香水熏得流出了眼泪。好了,乖孩子,你现在听明白老师的话了吧?
乌力天扬流着眼泪看着康老师,一副困惑极了的样子。他不愿意失去康老师的胸脯,可是,以他有限的经验,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来桉树叶和长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完全被这种联系弄糊涂了。
晚饭后,康老师让班里的孩子手牵手,带着他们在池塘边散步。乌力天扬在半路上成功地摔了一跤,并且就此离开了手牵手的队伍。
离开了队伍的乌力天扬像一头灵活的浣熊,转眼之间爬上一棵高高的桉树。他看见树杈上卧着一块鸽卵般大小的石头,黑灰色,小可怜儿的样子。他想它也许是星星的孩子,落错了地方,再攀不回天空中去。他把石头够过来揣进口袋里。
“这孩子怎么了,怎么老是往嘴里塞东西?”乌力天扬再一次被送进卫生院,大夫一边准备灌肠器皿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康老师,“他塞也罢了,怎么也不挑选一下,什么都敢塞?”
乌力天扬手里捏着从桉树上够下来的那块石头,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小脸儿煞白,一片瓦的脑袋乱糟糟的,人伤感得要命。被洗肠液催吐出来的桉树叶面日全非,盛在盂盆里,被护士端走倒掉。乌力天扬觉得倒掉的不是桉树叶,而是他自己——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我找不到办法了。”他委屈地抽动鼻翼,“我再也不能爬上窗台去了。”他绝望地抽搭,“我还不如死掉算了。”他伤心地放声大哭。他的哭声把医生弄得不知所措。
这是整个幼儿园时期乌力天扬唯一铭心刻骨的事情,也是他出生后遭遇到的第一次人生挫败。
2
几年过后,乌力家的老五乌力天扬成了一名小学生。他精力充沛,不喜欢上课,一到上课的时候就打不起精神,哈欠连天,因此成绩平平,不像乌力家其他的孩子,学习成绩各个出色,让老师和家长感到骄傲。乌力天扬学习成绩不好,人却出奇聪明。他的聪明是那种令人头疼的聪明,一眨眼一个鬼蜮伎俩,老是反穿衣裳,做梦脚丫子都动,想着鬼主意。他知道母马怎么生产马驹子、公螳螂和母螳螂怎么交配、动物为什么要分公母、女孩子为什么要蹲着撒尿……在这方面,他简直就是天才。谁都认为他应该成为另一个爱迪生。
“你这都不懂,真是蠢。”乌力天扬在自家门口的石阶前挖坑,人蹲得像一只寻找自己尾巴的鬣狗,满脸不屑地说简雨槐的堂兄简明了,“女孩子站着撒尿,尿湿了鞋子怎么办?那她还不得一天换三双鞋呀?她去哪儿弄那么多鞋?就算有那些鞋,往哪儿放?挂在脖子上吗?”
“放在书包里呗。”简明了自作聪明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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