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撞得水花四溅,至少两分钟没有断流。三个小伙子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冲得一怵,眼睛立刻睁不开,直流泪水。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此猖狂恣肆的激流,谁也没有想到,本来属于洪水性质的季节河,怎么可以泛滥成无休无止的永久性河流?这让他们大惊失色,同时暗自愧疚。
  最后一滴尿液发出愉快的歌唱声跃入茅坑,乌力图古拉畅快地嘘出一口长气,眉开眼笑,满意极了。他很快失去了他的战场,被重新搬运回床上,接受检查。那一整天,他都眉飞色舞,情绪高昂,找机会和医生斗嘴,说一些“在草尖上练习跳高的蚂蚁”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而且不断地向护士们讨好,指导她们如何把他脸上和身上的死皮剥下去,好像那样做,他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3
  萨努娅那些日子疲劳极了。她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几天下来,萨努娅已经和伤员们很熟了。她给他们洗脸洗脚抹身子,替他们写家信,给他们讲希腊神话英雄的故事,为他们唱歌。他们喜欢她,而她心疼他们。他们拿她当一个长着和他们不一样面孔的小妹妹,她则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异族兄弟。
  萨努娅成了伤员们每天最盼望见到的人。她是临时医院里一颗发热的恒星。可没有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当伤员们都睡去的时候,萨努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宿舍,她会坐在床头呆呆地发愣,默默地流泪。她一直在寻找那个只剩下一具躯干的孩子似的士兵。她再也没有找到他。在送进总医院的当天夜里,他就闭上了眼睛,永远地安静下来。萨努娅无法忘记他,无法忘记他那双因为恐惧而安静的眼睛。她开始怀念他了。
  那天早上,萨努娅出门去怡和洋行办事,在路上遇到了葛昌南和简先民。萨努娅不认识葛昌南,却认识简先民。她站下来,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礼节性地和简先民打招呼。简先民像一只最先看到牝鹿并且把消息报告给黑豹的黄颏杜鹃,兴奋地把萨努娅介绍给葛昌南,再把葛昌南介绍给萨努娅。
  “小萨同志啊,我们应该算是认识的哟。”连夜从江陵驻地风尘仆仆赶到汉口的葛昌南和萨努娅握手,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她两眼。挠了挠脑袋,并且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们是来看望乌力师长的。”
  “哦。”萨努娅不喜欢葛昌南看她的眼神,淡淡地说,往准备离去的那条路上看了看,“首长还有事吗?我有工作,得赶时间。”
  “需要我替你带什么话吗?”葛昌南把手从脑袋上移下来,试探着去摸屁股,“我是说,给乌力师长。”
  “不用。”萨努娅的口气有些冷漠。她想,那头蛮不讲理的公牛?她有什么话好带给他的?“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他负伤了。”
  实际上,萨努娅已经离开了。她已经走出了两步。可她一时没有弄明白,站下,重新转过身子,询问地看着葛昌南,“他怎么了?他怎么会?”萨努娅的意思是,那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呀,谁会让他负伤,谁敢让他负伤?“他伤在哪儿?严重吗?”
  7月份,进入伏季的汉口热浪滚滚,即使在法桐遮蔽的林荫下,也能感觉到灼脸的热气扑面而来。
  
  4
  乌力图古拉不是因为要在别人的搀扶下往茅坑里撒尿而闹着从床上起来的,是他的那些兵正在死去。
  在荆门那片方圆二十一公里的土地上。313师失去了三千多名官兵,而同样数目的官兵和乌力图古拉一起,被送进后方总医院和它属下的几座临时医院。乌力图古拉从昏睡中醒来,站立着撒出他的尿之后,开始坐在轮椅上,挨着病房检阅他的部下。送到后方总医院的伤员,一半以上隶属313师,乌力图古拉等于是在检阅他的313师!他的兵三分之一躺在这里,昏迷着,呻吟着,嘶喊着,发着呆,或者停止了呼吸,被沮丧的医生交给兵站部掩埋队,登记造册处理掉。他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处理掉,他得去检阅他们!
  乌力图古拉阴沉着脸,从一个病房来到另一个病房,从一个兄弟探视到另一个兄弟。他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脸色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急促。跟随他的护士一看不对,忙问他是不是需要注射止痛药,是不是要把他推回病房去休息。他不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把拳头捏得咔咔直响,把腮帮子咬得肌肉直抖。
  周光荣,14团一位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营长,喜欢使用冷兵器,即使面对全副美式装备的对手,冲锋时也带着大刀。现在,他被燃烧弹烧得像一截焦炭,躺在那儿困难地呼吸着
  杨士俊,14团7连指导员,入伍前是东北国立大学学生,能操琴棋书画,人长得像名字一样英俊。现在,他的脸被坦克炮弹皮削去一半,两只手掌炸没了,因为吗啡效力过后的疼痛不断抽搐……
  杜衡,13团机枪连文书,上海沪华公司三少爷,两年前还不相信人可以徒步走上五华里,除了本帮菜和家里印度厨子做的两餐,看什么都像猪食。现在,他没有知觉地裹在厚厚的绷带里,一个劲儿地说胡话:水,给我水……
  吴二毛,师警卫营班长,一个腼腆的陕西兵,整风教育时一上台就哭,一直哭到下台,没事的时候老喜欢问乌力图古拉:首长,革命胜利后,饿(我)家能不能分到一头油(牛)?现在,他的脊梁断了,胸部以下没有了知觉,两条腿正在迅速地坏死……
  乌力图古拉看着那些失去了健壮和完整躯体的年轻人,他们的肢体或身体中的某一部分此刻已经离开他们,被随便掩埋在哪一片荒野下,覆盖它们的泥土上,正在飞快地生长出茂密的喜食腐肉的鹿蹄草和扶郎花。
  乌力图古拉被推回自己的病房。在病房门口,一双手指纤长的手换下了男护理员的手,将轮椅推到床前。几个护士上来,把乌力图古拉小心地移回到床上,让他躺下。
  乌力图古拉皱了皱眉头,奇怪地看着萨努娅,看着那个美丽的、穿着一身干净得没有一道皱褶军装的萨努娅,一副茫然的神色。他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儿,不明白她凭什么是军人。她不是南下干部先遣团的人吗?该南下就南下,该干部就干部,鸟在天,鱼在水。她在这儿干什么?他甚至忘了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比如他们“合适”,比如等他回来他们就把事情“办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来看您。”
  “看我怎么烂掉?”
  “什么?”
  “不是有人烂掉了吗?”
  “为什么说这种话?”
  “你想听什么?”
  “您心情不好,我能理解。”
  “哈。”
  “如果您不想看到我,我可以离开。”
  “那还待在这儿干什么?闲着没事儿,帮着多挖两个坑儿,埋我不埋我,终归是填人进去,做点儿正经事儿,别抄着手到处闲逛。”
  萨努娅已经领教过乌力图古拉的蛮不讲理,现在她再次领教了。但是,这一次她不想和他计较——不想和一只在火阵中失去了太多工蜂的蜂王计较。在来苏儿味浓烈的病房里,她看到了他巨大而徒劳的痛苦和忧伤,触摸到了他隐藏在高大躯体里的脆弱。她想,他并不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至少不全是。
  “他们是革命的功臣。人民将永远记住他们。”她在他身边坐下,动情地看着他。
  “狗屎。”他烦躁地撕掉绷带,困难地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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