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一出厕所三人就呆住了。刚才还寂静的街道,此刻一片喧哗——几辆宣传车缓缓驶来,车上的高音喇叭里,一个激情洋溢的女声在播送着最新指示:“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氧气,这就是吐故纳新。”然后换成一个激动得嗓子眼儿里带着哭音的男声:“一个无产阶级的政党也要吐故纳新,才能朝气蓬勃。不清除废料,不吸收新鲜血液,党就没有朝气。”宣传车后面是情绪激动的游行队伍,人们敲锣打鼓,高声呼喊:热烈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
三人还愣在那里,身后大个子年轻人已经从厕所里追出来,大声喊,抓强盗!抓强盗!三人被提醒了,兔子似的蹿出去,穿过街心小岛,蹿进蔡锷路。可是,他们遇到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蔡锷街上,另一支游行队伍迎面而来。乌力天扬收住脚步朝后看,大个子年轻人远远地追上来,嘴里大声喊叫,腰间的皮带没扎好,露出一截,像肠子头似的可笑地在身前晃悠着。三人像视死如归的草原毒蛾,向游行队伍扑去,在人行道和麻石建筑之间跳跃着、躲闪着,撞上人也被人撞上,从游行队伍中穿插而过。
大个子年轻人的喊叫声被宣传车的高音喇叭声、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和人们的口号声淹没。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游行队伍里的几个人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离开游行队伍,向江边追去。不断有看热闹的市民参与进来,追捕抢劫犯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追到沿江大道粤汉码头附近时,他们至少已有上百人了。
汪百团落到后面。乌力天扬以为汪百团跑不动了。他喘着粗气扭过头去朝汪百团喊,快呀,你妈的脚丫子生疮呀!但是,他愣住了,刹住了脚。
汪百团站下来,面对身后追上来的队伍。那张枯黄的栀子花脸就像要凋落似的狰狞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把它举起来,对准追捕队伍。那是一支马格努姆左轮运动型手枪,枪身的银色烤铬在灯光照映下发出冰冷的寒光。
“别过来,我会开枪!”汪百团嘶哑着嗓子朝人们喊。
人们根本没有听见汪百团在喊什么。也许他们听见了,却被最新指示鼓舞着,根本没有把那支点32的左轮手枪放在眼里。人们蜂拥而上。
“别开枪!”乌力天扬声嘶力竭地喊着,反身朝汪百团扑过去。
枪声响了。枪声在喧闹的夜里几乎听不见,至少呐喊着朝抢劫犯扑上来追捕的人们没有听见。乌力天扬看见那支点32的左轮枪在汪百团手中跳动了一下,一粒短短的弹壳像跳蚤似的蹦出来,跌落在马路上。追捕的队伍中,有一个人像是跑累了。脖子往后一仰,身子歪向一旁。坐到地上,后面的人没有收住脚,撞在他身上,好几个人摔倒在马路上。
乌力天扬的腿软了。喘着气,觉得舌头已经舔住了跳到嗓子眼儿的腥甜的心脏。他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看见汪百团紧张地微笑着,手里仍然举着那支枪,脸上有两行肮脏的液体滚落下来。他看见追捕的人群围住那个跌倒下去并且痛苦地捂住小腹的人,好像在劝说他站起来,然后,那些人慢慢地直起腰,转过身,充满仇恨地、同仇敌忾地朝这边走过来。
乌力天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扑向汪百团,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打光枪膛里剩下的六发子弹。
10
乌力天扬和汪百团被当场抓获,扭送公安局。第二天凌晨,从粤汉码头跳入江中游回武昌并且准备潜逃到山西老家的鲁红军,也从武昌区委宿舍抓捕归案。汪百团被愤怒的人们打瞎了左眼。打断了左胫骨。乌力天扬左肋的两根肋骨被踢断,整个脸被打得肿成一只水泡南瓜。稍晚归案的鲁红军,甚至没有在第一眼时认出他们来。
对这桩抢劫和枪击伤人案的审讯花了三小时十二分钟,宣判则在两个月后。鉴于三个当事人年龄均不满十八岁,属于少年犯罪,汪百团被判劳动教养四年,年满十八岁后再行转判;乌力天扬被判劳动教养两年;鲁红军被判劳动教养一年;两件武器,手枪属于军用品。结案后被基地留下案底取回,匕首则丢进公安局一间专门存放作案凶器的仓库,时隔十二年后的1980年,和其他一批作案凶器一起,送往汉阳钢厂监督熔化。
第十八章 婴儿似的噙住手指
1
天渐渐亮了,蓝色的寂静的冰雪泛出本来的洁白,三只圆头圆脑的雪雀从江那边一起一落地飞来,飞到小树林上空,落下,脆生生地啁啾几声,岛上的沉静被打破。挂满了冰凌的树枝抖动了一下。落下一片雾蒙蒙的雪粉。雪粉掉在乌力天赫的脸上,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侦察分队是凌晨1点多钟进入伏击点的。
从2月6日到25目,苏联边防军连续五次越过乌苏里江主航道,入侵和挑衅事件不断升级,为了防止事态扩大,中国边防军暂时停止了上岛巡逻。苏联方面立即大肆宣传,说中国退出了达曼斯基岛(即珍宝岛)。进一步证明该岛是苏联的领土,如果中国边防军再敢上岛,就将使用武力解决。中国方面很快做出反应,命令边防军继续上岛执行巡逻任务,同时准备武力反击。陆军133师侦察分队、陆军77师一部、会江军分区一部奉命支援珍宝岛边防站。133师侦察营在全营中挑选突击队员,三连九排二班长乌力天赫头一批被挑上。
乌力天赫已经是入伍十一个月的老兵了。几个北京的老知青帮了他的忙。他们替他编造了一份履历,为此他的年龄和下乡经历被适当地做了一些夸大和置换。你最好被苏联人打死,要活着你也活不好。那几个老知青感慨地说。他还是露了馅儿。新兵下连的时候,营里的周营长把他提到吉普车里,严严实实地审了一通,审完发了半天呆,发过呆下车撒尿,撒完尿回到车上,问他是不是鞑靼人。他说算是吧。周营长闷声闷气说了一句话,兄弟阋墙,蕨薇不再,还说个屁,互相残杀吧。他后来听说,周营长的父亲几十年前在苏联待过,曾在苏联国内战争时期的顿河骑兵军当过兵,是布尔什维克的英雄,所以周营长才说兄弟阋墙的话。他听过后默默地想,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一半克里米亚人的血液,一半蒙古人的血液,我算谁的兄弟?
乌力天赫并没有去广东,他是托回梅县探亲的排副把信带到广东把信投进邮筒的。
天已大亮,风一刮,乌苏里江上露出晶莹的冰面,太阳再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这个时候是最困的时候。乌力天赫看到自己班里的士兵小秦眼睛睁不开,脑袋一顿一顿地,像只从山上滚落下来失血过多的山羊。他悄悄捏了一只雪团,向小秦投去,把小秦打醒。现在他更紧张了。
大约早上6点多钟,乌力天赫看见苏联境内下米海洛夫卡边防站方向开来一辆军用吉普车,在岛边停下,下来几名苏军,有两名军官朝岛上走,走出一段路,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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