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萨努娅喘过气,连声问,是牺牲吗?你没弄错?简先民捧起茶杯,又把茶杯放下,说海政打来的电话,说得很清楚,天健头部被弹片击中,脑浆都流出来了,仍然英勇作战。不下火线,战斗结束时倒在战斗岗位上,是牺牲了。萨努娅发愣,看着窗外秋风吹起片片落叶,在院子里打着旋儿。她想,那个和自己摔跤的孩子、冲自己吐口水的孩子、在阳台上迷迷糊糊往自己怀里钻的孩子、要自己做他二额嫫的孩子,怎么就。牺牲了?
乌力图古拉是第二天赶回基地的。在听取简先民传达海军政治部的电话记录时,他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简先民说完后,乌力图古拉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来朝门外走。简先民欠了欠身子叫,哎,老乌。乌力图古拉站下,回头看简先民。简先民停了片刻,关心地说,老乌你要节哀。乌力图古拉仍旧没话,转身,拉开门走掉了。
乌力图古拉好几天没说话。一句话也没说。饭照吃,觉照睡。等到第三天,萨努娅憋不住了,一把拽住乌力图古拉。你别这样,开口说话呀,你这样会把自己憋出毛病的!萨努娅的声音有些颤抖。乌力图古拉看萨努娅。他看她的样子就像一只鹰看另一只陌生的鹰,眼里是一种不认识谁的表情。萨努娅就知道。她的颤抖起不到丝毫作用,事情比想象的严重,乌力图古拉就像一张弓,绷住了。
萨努娅那些日子提心吊胆。生怕乌力图古拉绷断了弦。她背着乌力图古拉叮嘱秘书严之然,要他随时留意首长的情绪,只要能让首长松弛一下,不论干什么,都任他。她去孩子们的房间一一叮嘱,要他们听话,不要犯错误,至少不要在这段时间里犯错误,也不要哭,不要闹出动静来。她要他们向她保证,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安禾和稚非还是哭了,窝在萨努娅的怀里不肯抬头。乌力天扬眼眶里巴巴地转着眼泪,一脚一脚踢床脚。乌力天赫黑着脸,抬手给了乌力天扬一巴掌,说叫你不要闹出动静来!乌力天扬朝乌力天赫喊,我就闹,你把我怎么样!有本事你打国民党去!乌力天扬喊完就让眼泪流出来,呜呜的,一把接一把抹鼻涕。
萨努娅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她觉得乌力图古拉的情绪不对,不正常。她有好几天回不过神儿来,不能接受天健没了这个事实,人走在路上,突然心口抽着疼,疼得上不来气,就站在那儿,等着那口气上来,才能往前走。她那样疼得上不来气,好像她比乌力图古拉更不能接受天健走了这个事实。
2
海军政治部和南海舰队的人10月初到武汉。程序十分正规,先到办公室见了乌力图古拉,然后由基地副政委简先民和政治部主任罗罡陪同,在党委会议室里与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正式谈话。
和听取简先民传达电话记录一样。乌力图古拉腰板儿笔直地坐在那里,在南海舰队的人汇报乌力天健同志牺牲经过、代表舰队向英雄的父母表示哀悼和敬意的时候没有说话,在海军政治部的人代表总部宣读授予乌力天健同志革命烈士称号、二级英模称号、荣立一等功文件的时候,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在海军的人照本宣科说完了他们该说的话、念完了他们该念的文件之后。他开了口。
“海战是8月6日发生的,人是当天死的。为什么事情过了六十一天,你们才告诉家属,才把阵亡通知书送达阵亡者家里?”
海军的人愣住了。简先民和罗罡愣住了。萨努娅也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乌力图古拉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而且他是那么冷静,冷静得简直有点儿刻薄。南海舰队的人转过身去,为难地看了看海军政治部的人。
“乌力图古拉同志,”海军政治部的人把身子往前坐了坐,把话接了过去,“我们知道。您为失去了您的儿子而难过,我们能够体谅您的心情。您是部队的老同志,应该知道,事情总会有一些程序,我们是按照程序办事的。”
“什么程序?办什么事?”乌力图古拉冷笑了一下,“《解放军报》8月7日报道了海军击沉两艘国民党猎潜舰的消息,毛主席8月18日接见了‘八六’海战有功部队代表,‘八六’海战不是什么秘密,你们的动作也并不慢嘛。还有什么事要办?还有什么程序要履行?”
“乌力图古拉同志,您这是什么意思?”海军政治部的人愣了一下。
“你们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乌力图古拉浓眉如剑,怒气冲冲,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把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你们在审查他,看他是不是战死在炮位上,死的时候是不是怀里抱着炮弹。你们在审核他,看他有没有资格当烈士,他这个烈士会不会影响整个海战的战绩。你们在审议他,看他可以评几等功、该不该给他一个什么称号,这些东西对宣传和教育有什么样的好处!”
“司令员……”简先民想阻止乌力图古拉。
“你们可以那样做,可以那样做,可以。”乌力图古拉把两只大巴掌往下用力压,再用力往下压,不是阻止简先民插话,而是阻止他自己,是在费力地替那些海军的人寻找理由,“可你们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应该让我去看一看他,然后再把他烧掉。要是你们做不到,至少应该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人已经不在了,得尽快把他埋掉。我是他的父亲,我只想知道这个,我不要向我的儿子献什么狗屁花圈!”
“司令员,你冷静点儿!”简先民还是插了话。
可没有人能够拦住乌力图古拉,他一巴掌将面前的茶几推倒,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在他身后,四川的橘子、山东的苹果、广西的香蕉滚了一地,它们来自那么远的地方,一路颠簸,现在还没有安定下来。
简先民处理这种事情有经验,他先安慰海政的同志和南海舰队的同志,向他们解释,乌力图古拉同志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面检查工作,没日没夜连轴转,休息不好,有些激动,请他们原谅;然后在他的主持下,由萨努娅同志代表烈士家属从南海舰队同志的手里接过乌力天健烈士的阵亡通知书和舰队首长的慰问信,从海军政治部同志的手中接过烈士证书、英模证书和军功章。在安排罗罡把萨努娅同志和乌力天健烈士的各种荣誉证件证章安全送回家,并且看看是不是需要医院的人去为乌力图古拉同志量一量血压、开几片安定之后,简先民将海军政治部的同志和南海舰队的同志请到基地小灶。在那里共进晚餐。
南海舰队的同志不胜酒力,喝了两杯,眼圈红了,说我们不好告诉乌力司令员,乌力天健烈士的脑袋被掀掉了一半,我们怎么让他看,让他看没有了半边脑袋的儿子?
简先民表示理解,无言地拍了拍南海舰队同志的肩膀,然后他转了话题,一杯接一杯向海军政治部的同志敬酒。你们辛苦,来一杯……第一次来武汉吧?来过三次?那得来三杯。不不。这是第四次来,还得加一杯……你们不容易,真不容易,这种事情,难哪,亏你们还是上级机关的领导。来,我敬你们,干……干部部刘副部长怎么样,他还好吗?……周副主任原来是我们兵团的首长,他很看重我,五三年全军政治工作会议的时候,我见过他,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海军。海军好啊,“我爱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多么宽广。”我们差点儿成了同事。来,为同事干一杯。不,为这个,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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