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毛主席游水的线路是事先确定下来的,前面有武汉警备区的巡逻艇开道,把线路上往来的船只赶开。毛主席下水没有多久,就被人认出来,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毛主席畅游长江的事了,有人往水里跳,去撵毛主席,没跳的就在船上和岸上激动地举着胳膊喊毛主席万岁,江面上的船和码头上的船纷纷拉响船笛,长江两岸一时笛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基地党委的人趴在雨布下,看着江面上的热闹场面,心里痒痒的,也想下江去撵毛主席,可是有指示,不能撵,大家就只能趴在闷头闷脑的雨布下,作壁上观。
七华里,不够毛主席游,毛主席很快游远,去了青山方向。等江面上的队伍看不见了,党委的人才汗流浃背地钻出雨布,从货车上下来。大家往回走,乌力图古拉就把自己刚才的想法说出来,说难怪主席喜欢游泳,主席有本事嘛,游上一阵儿,往水上一躺,像一只上好的扎住口子的猪尿脬,风吹浪打都不怕,照这个样子,主席要谁护着?都拉倒吧,就他老人家一个人,能一直游到大海里去呢。大家笑。简先民说,伟大领袖呀,就是不一样。政治部主任罗罡说,我们这些小兵自愧弗如哟。后勤部长汪道坤说,教育太大,回头得练。简先民笑眯眯说,练什么,再练你能练出胜似闲庭信步来?主席的大无畏和气概,那是主席独有的,练不出来。
简先民推说自己有点儿头疼,不参加党委的聚餐了,要回家躺一躺。他不要秘书陪,自己往家走,一路上想着心事。
开春的时候,有消息说乌力图古拉要调离基地,去北京总部任职。这个消息最初并没有让简先民在意,他只是往北京挂电话汇报工作时,顺便核实了一下消息的可靠程度,同时了解到,新任司令员的名单与他无关,也就是说,他还将以副政委的身份在革命的道路上走下去。放下电话,他有些失落,这失落倒不在于乌力图古拉的升迁,也不在他自己与新任司令员无关。乌力图古拉是老革命,在基地做了六年司令员,六年时间没动,连简先民都觉得不应该,都替乌力图古拉叫屈。何况,乌力图古拉就像一棵百年老树,罩住了基地这片林子,如果乌力图古拉是榉树,这片林子就得叫榉树林子,如果乌力图古拉是栎树,这片林子就得叫栎树林子,什么时候乌力图古拉走了,这片林子才能改名,不叫乌力图古拉林子了,叫什么,得看谁来当司令员,新任司令员什么脾性,从这个意义上讲,乌力图古拉走比不走好。
简先民并非觉得他该接乌力图古拉的班。他和乌力图古拉不同,资历不如乌力图,占拉老,级别上还动过一次,先来基地时是政治部主任,然后调到副政委,和乌力图古拉比,他一点儿亏也没吃。可是,他现在的处境十分尴尬,基地的编制不合理,因为有总部首长兼着政治委员,他这个副政委明明是基地政治主官,却不能行使政治主官的职权,连在党委中也和司令员一样,是副书记委员,名单还要排在司令员之后,这就让他不光在军事业务上,就连政治上都屈人之下。简先民曾经试探过有没有可能去掉头上这个“副”字,名正言顺地扶正。上面说有可能,60年代以后国防事业发展很快,像基地这样的单位不再是独生子,一般情况总部不会再派出兼职,只是即便总部撤回兼职政委,军政一把手是分开还是兼任,还得考虑实际情况。现在乌力图古拉要走了,他不会留下来兼任军政一把手,可同时也留下一些难以把握的遗患,要是上面再给派个军政一把手下来,他简先民该怎么办,就这么窝囊废似的听人喝遣?
6
简先民回到家,要方红藤去给自己弄两个皮蛋来清火,清完火想心思,让别打扰他。方红藤往外走,甩下一句话,那我让雨槐别等你。简先民忙问雨槐怎么了。方红藤说,青少年宫让红卫兵抄了,春蕾舞蹈团给拆散了,雨槐难过,在那儿哭呢。简先民一听就坐不住了,叫住方红藤,让她别去,他去。方红藤说,我没打算去雨槐那儿,我就告诉你一声,知道雨槐的事儿你一听准坐不住——我去给你取皮蛋。
简先民上楼,轻声叫,雨槐,雨槐。推开女儿的房间门,看见女儿正趴在床上哭。简先民咽一口唾沫,润了润发火的嗓子,脸上浮起慈爱的笑容,去床边坐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说,嗬,看看谁在抹眼泪呀,羞不羞呀。简雨槐把脑袋深深埋进枕头里,一下一下抽搭着说,我想在舞台上……跳舞……我喜欢……舞台。简先民心里被重重地划了一下,疼。这是百灵鸟儿一样的女儿啊!是什么让她失去了快乐?有好一会儿,他看着女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姑娘,爸爸知道你。爸爸知道你喜欢跳舞。爸爸向你保证,要不了多久,爸爸会还给你一个舞台。”
哄好女儿,简先民回到楼下。方红藤已经把皮蛋剥好,放在办公桌上。简先民掩上办公室的门,在沙发上半躺下,接着想他被打断的心思。
女儿的事情和桌上的皮蛋,让简先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几年前,他向乌力图古拉提出,乌力家和简家,两个园子嫁接。本来很好的事情,两个园子真要嫁接了,简家和乌力家就成了亲家。乌力图古拉的升迁,就是两家共同的升迁,谁知老家伙傲慢得很,不但没让嫁接,还把他羞辱了一顿,让他在人前人后丢尽了面子。
简先民这么一想,就不光是这两桩事了——给乌力图古拉当下级时受过的呵斥,受到的不待见,自己老婆的同床异梦和乌力图古拉老婆的活泼鲜亮,甚至自己只生下一个儿子,人家一生就是一窝……这些事不想则罢,越想越窝囊,它们纷纷涌上心头,让简先民恼火不已,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羞愧。自己在乌力图古拉手下干了那么多年,从战争年代一直干到现在,从来就是仰着头看乌力图古拉的,看习惯了,改不过来,甚至乌力图古拉把他从总部要到基地,他还认为那是乌力图古拉看重他,并为此感激涕零,念乌力图古拉的好,可这样一辈子下去,岂不是做定了老家伙的陪衬,要这样,他还算一个革命者嘛!
简先民羞愧得很。他很快决定,改变这种状况,不能再拿乌力图古拉当神供着,而是相反,要革乌力图古拉的命,革神的命!既然乌力图古拉在基地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升迁的机会,走了也不可能给他提供任何升迁的机会,那好,乌力图古拉的走,就得给他提供点儿机会,要不,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他简先民这一辈子就白活了!
7
基地的大字报已零星出现。大字报多数是向“文化革命”表决心,或者为全国的“文化革命”形势叫好,也有涉及基地的,比如对机关作风不满意,批评有关方面对家属区管理不严之类,所以,当夏天到来的时候,一份矛头直指基地司令员的大字报一贴上报栏,就在基地引起了强烈反响,不到半天时间,司、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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