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雷。
  “那好,”简雨蝉转过头去,对简雨槐和葛军机说,“姐,军机哥,我替你们送客人吧,明天我再过来看你们。”
  简雨槐没明白过来,有些不能接受,要说什么,葛军机已经从简雨蝉和乌力天扬的眼神里看出点儿蹊跷,悄悄拉了一下简雨槐的胳膊,把简雨槐的手从简雨蝉的胳膊上拿了下来。
  
  2
  两人一路没有话。谁也没看谁,都看脚下,或者往远处看,看夜幕中长江大桥和蛇山上那些收拾不住的灯光。
  他们没有回基地。两个人出了胭脂路,简雨蝉在前,穿过民主路,往阅马场方向走。乌力天扬没有问要去什么地方,也没有停下脚步,两个人还是并排走。穿过蛇山隧道、武昌起义军政府旧址,到了首义饭店。简家没地方住,简雨蝉在首义饭店开了房间。简雨蝉叫服务员开了房间的门。脸上有一块紫斑的女服务员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乌力天扬,没说什么,斜着身子紧贴着墙壁走开。
  房间靠着马路,家具和卧具十分陈旧,散发出一股尘土的味道。因为是老饭店,地板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经塌陷下去,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乌力天扬进屋的时候,刹那间有点儿犹豫,他想那塌陷下去的地方会不会埋设了踏发雷,或者那吱呀声就是引信启动的声音。
  简雨蝉没有留意乌力天扬的犹豫,开了房间的灯,绕过站着发愣的乌力天扬,过去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空气流淌进来,再把放在沙发上的旅行包拿开。去卫生间里拧了一条毛巾出来,把沙发擦了一遍。对乌力天扬说,坐吧。
  有一阵子,两人沉默着。乌力天扬憋得心里发疼。乌力天扬有一种窒息感,感到自己无趣得很,打算站起来走掉。但他没能做到,有人敲门。
  简雨蝉站起来,绕过乌力天扬,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手里拿着电筒的中年便装男人。一个蓝衣民警,还有刚才那个脸上长着紫斑的女服务员。
  “有事儿吗?”简雨蝉问。
  “查证件。”中年便装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不是登记过了吗?”简雨蝉说。
  “登记是登记,查是查。不一样。”中年便装说,再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简雨蝉回到房间,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军官证,出去交给中年便装。
  “那位同志,你的证件。”中年便装看过简雨蝉的军官证,冲房间里努嘴。
  乌力天扬从兜里掏出军人通行证,起身到门口,把证件交给中年便装。中年便装仔细看过乌力天扬的证件。然后把两个人的证件交还给他们。
  “饭店有规定,客人10点钟以前要离店,现在快11点了。请你送客人离开。”中年便装对简雨蝉说。
  “他不是客人。是我男朋友。”简雨蝉说。
  “有结婚证吗?”中年便装问。
  “我说了,是男朋友。”简雨蝉有点儿生气。
  “没有结婚证就不行。有结婚证不办住宿手续也不行。请你送他离开。”中年便装公事公办地说。
  “我凭什么要离开?”乌力天扬突然火了。“这儿是雷场?不离开你们就开炸?”
  中年便装和蓝衣民警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你打过仗?”蓝衣民警贴了过来,兴奋地说,“我看出来了,她出示的是军官证。是机关的,你出示的是军人通行证,是野战部队的。你肯定打过仗,对吧?”
  “打没打跟你没关系,你们该干吗干吗去,我们不陪。”乌力天扬往房间里走,把简雨蝉往房间里拉。
  “打仗一定很刺激,对吧?”蓝衣民警伸手撑住门,不让乌力天扬把门关上。
  “刺激你妈个蛋!蠢货!”乌力天扬怎么都压抑不住,愤怒得连头发都充血。一根根竖立起来。冲蓝衣民警吼。“你没让机枪子弹打成筛子。不知道透风是什么滋味儿。你没做过蛆。不知道腐烂是什么滋味儿。刺激个屁!”
  简雨蝉去拉乌力天扬。中年便装去拉蓝衣民警。蓝衣民警愣在那儿,不知道乌力天扬干吗发那么大的火。这边简雨蝉已经把乌力天扬推进房间。回头说了声对不起,反手把门关上。
  乌力天扬还站在那儿喘粗气,手在发抖,不知往哪儿放。简雨蝉回身就把乌力天扬抱住,眼泪夺眶而出。两个人都委屈到极点。都像刚出生的孩子。没法儿适应和不肯适应面对的这个世界,没法儿适应和不肯适应守责的中年便装、好奇的蓝衣民警和警惕的紫斑女服务员。他们像急迫地想要寻找回到母亲体内的那根脐带的婴儿,急迫地去寻找对方的嘴。
  他们找到了对方。又因为不适应这个世界的呼吸。他们的呼吸全靠对方来支持,所以就更急切。简雨蝉的嘴被堵得结结实实,哽咽着,泪水怎么都止不住。弄了乌力天扬一脸一身。乌力天扬觉得脸上滑溜溜的。像兜头泼过来的海水,而他自己则像一条不肯认错的露脊海豚,粗鲁地去扒简雨蝉的衣服。简雨蝉也扒乌力天扬的衣服。两个人毛毛躁躁地把对方扒光,然后跌倒在床上。
  走廊里有人走过。马路上有车驶过。他们身陷绝境。
  他看着身下的她。因为有他的掩盖,她松弛下来。以一种必死无疑的姿势决绝地躺在那儿。她纤长的双臂和纤秀的腰肢分外柔和。柔软的腹部因为扭转而有些透明。这样的身体绝对是他的理想,是他在绝境中唯一可以信赖的同伴。他还在哆嗦,还没有止住恐惧,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和她一起去死,一起去赴汤蹈火。逃离绝境。他俯身向她,去寻找他想要的那条必死之路。可他失败了。
  “别急宝贝儿,你太紧张。”她喘息着,腾出一只手。抹一把泪,把挂到眼睛上的乱发撩到一旁。再去抚摩他的脸。
  “你他妈才紧张!龟孙子才紧张!”他躲开她的手,粗暴地说。
  “你就是龟孙子!你以为你是谁!”她生气了。在他身下咬牙切齿地说。
  要是这样,他就根本不能认错。他凭什么要认错?绝境是他的错吗?理想的身体是他的错吗?腐烂的筛子是他的错吗?错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她美得太夸张。太膨胀,那简直就是淫艳,让人无法容忍。她的淫艳不是那种自我意识很强的淫艳,不是那种要做给人来看的淫艳,惟其如此,她才显得既色情又纯洁,让他不断地在心里对她进行诅咒。他有什么错?她是越轨最多的那个森林精灵,要认错的应该是她。
  她感觉到了他执拗的愤怒,感觉到了他的蛮不讲理。这让她很生气。这个王八蛋。他就是一个王八蛋!既然这样。她也不认错了。她本来就没有错。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呢?摇摆着的松枝应该对风认错吗?闪烁的星星应该对夜色认错吗?他不是露脊海豚吗?那她就是领航海豚,她现在就那么做,带领他去深海而不是浅海;她现在就来认错。
  好了,作为曾经的逃逸者和失踪者,他更迷恋下潜和升降的过程,迷失掉什么就想找回什么,缺少什么就想获得什么,情况就是这样。可是,他迷失掉了什么?有什么是他缺少的?他不明白这个。或者说,他明白。却不肯承认。
  她感觉到了他的迟疑不决。她开始用各种姿态来挑逗他。激起他对她的持续愤怒。她给他的感觉从来就不是模棱两可的。她太强烈,对他的进入反应激烈,容不得他歇息和反抗。他当然不会歇息,当然会反抗,他的反抗就是进攻。他的进攻简明扼要,洗练明了,丝毫也不停顿,长驱直入,气势磅礴,直捣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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