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的户口迁移证明、知识青年关系证明、早些日子从文工团带回来的共青团组织关系证明一起,放进一个大信封里。现在,简雨槐已经是一名光荣的知识青年了。
  从派出所回基地途中,他们碰到了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从马路对面走来。简先民看见乌力天扬,想和他打招呼。乌力天扬没有理他的意思,有些窘,讨好地看看简雨槐。简雨槐站下,冲乌力天扬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简先民对简雨槐说,那我先回去了。
  “脱军装了?”乌力天扬问简雨槐。
  简雨槐点点头,捋一下额前的散发。天阴得很,干冷干冷的,要下雪的样子。
  “你们家简明了是个王八蛋,问他,他还当军事秘密,又不是他的事儿。”乌力天扬抽了一下鼻子,再问,“要下乡?”
  简雨槐又点点头,嘴角上挂着笑容。是的,她已经做好准备了,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如果说有,只有一件事——她想知道,他的四哥为什么没有在信中给她留下地址。
  “你蠢。”乌力天扬毫不客气地骂简雨槐,“他们找过我好几次,要我下乡,我说行,别来重大意义那一套,你们跟我一起下,你们下我就下,下到旧社会都行。我操他的,我就这么说,能把我怎么的?你下算什么?兵当得好好的,舞跳得好好的,疯啦?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样子,从头到脚看仔细,你是下乡的人吗?你去乡下干什么?看牛打架呀?”
  “我爸往北京打过电话,小姑说,雨蝉已经上学了,在六中。”简雨槐不想谈这个,把话题转开。
  “你要不想下,我替你下。我能和牛打架。要不,我也去销了户口,陪你一块儿去,我俩的活儿我都干了。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儿,待着也是待着。”
  “你傻。那是能陪的呀?别说这话了,快回去吧,啊?”
  简雨槐这么说完,就走了。连头也没回。风一阵一阵从江边吹来,把一地的落叶吹得到处跑,像去赶什么热闹似的。雪怕是真要来了。
  第七天早上,方红藤和简小川送简雨槐去奉节。简先民和简明了送他三人出门,到汉口客运码头乘上水的船。
  简先民想把动静闹大点儿,向政治部请假,要送简雨槐去奉节,没有被批准。本来挺高兴的事儿,让人给堵在半道儿上,让他有些不快。但事情到底办成了,他不想为这点挫折让自己受到打击。
  乌力天扬早早等在干部宿舍外面,在那里堵住了简家的人。乌力天扬谁也不看,径直走到简雨槐面前,递给简雨槐一个小纸包。简雨槐抬眼看看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不看简雨槐,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眉头,怕冷似的把脖子缩进衣领里,转身走了。
  简雨槐把纸包打开。纸包里是一沓脏兮兮的钱,还有一小沓揉皱了的全国粮票。简雨槐的眼睛模糊了,抬眼看走远的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走路斜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的,从背影上看,有点儿像没长熟的乌力天赫。
  轮船离开码头的时候,简先民一直追着船走,先是慢慢的,再加快了步子,再跟着轮船的方向奔跑,跑出一段距离,轮船逆着江水进入中流,码头没有那么长的傍道,撵不上,只好站下,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上。简先民那天没有戴帽子,头发被江风吹起来,人显得很失落、很寂寥。
  
  第二十二章 想要做一个男人
  
  1
  乌力天时又拉在床上了。他还是那只不肯破茧的蚕,在蚕茧里吃喝拉撒,弄得满屋子大便味儿。新来的保姆顾嫂在院子里和梁政委家的保姆说话,然后去厨房炖猪蹄,忘了每两小时上楼看一次乌力天时的规矩,等乌力图古拉回来的时候,乌力天时已经在大便里躺了很长时间。
  “他吃什么了,怎么拉一床?”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时往另一张床上抱,问闻讯跑上楼来的顾嫂。
  “哎呀,怎么拉成这样?”顾嫂慌里慌张,帮助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时安顿好,乌力图古拉为乌力天时换裤子,她去收拾床,“你看,我把他给忘了。”
  “不是说了,你就管他,别的不用你管吗?”乌力图古拉生气了,挖挲着一双沾满大便的手,“你看弄的,跟掉进茅坑里似的。”
  顾嫂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和人聊天。忘了正事。本来厨房里的事不归她管,有厨师周晃,她是嫌周晃炖猪蹄不择毛,才去插一手,结果成了王铁匠教张灶哥揉面,王铁匠自己的炉子熄了。顾嫂连忙换下脏床单,再去打热水,给乌力天时洗。
  乌力天扬从他的屋里出来,进了乌力天时房间,冷冷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三哥,再看看乌力图古拉,说你吼顾阿姨干什么,人又不是顾阿姨生的,石头又不是顾阿姨砸的,他是你儿子,该谁管?一句话,把乌力图古拉顶在墙上揭不下来。
  要搁在早两年,乌力天扬敢冲乌力图古拉这么说话,乌力图古拉早就大巴掌扇过去,一直扇出门,直接从二楼摔到一楼,砸他个经验教训出来。现在不是早两年。自从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扬从宝庆码头找回来,父子俩就像变了关系,平时俩人没话,有话也是问一句回一句,不问就对面坐着,夹菜吃饭,喝水看报,乌力图古拉不拿骆驼眼瞪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也没有什么好气,懒洋洋的。只是,两人从来不提头几年发生的事情——乌力图古拉不提乌力天扬在批斗会上剃他阴阳头的事,不提乌力天扬抢手表进少管所的事;乌力天扬也不提乌力图古拉扇自己耳光的事,不提他给自己的孩子带来多少磨难的事。乌力图古拉再也举不起巴掌。人要举不起巴掌,说话的声音也就会落下几分贝去。
  “我这不是,跟你顾阿姨说话嘛,我吼什么了?”乌力图古拉瞥一眼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上身穿一件差不多快要露出肚脐的白衬衣,下身穿一条上窄下宽的赭红色喇叭裤,像拖着两只大扫帚,脚上是一双茂记三接头尖皮鞋,头发油光水滑,梳着大背头,样子就跟30年代汉口租界的拆白党似的。乌力图古拉本来想让事情过去,这一看就没有好气,“你这是什么打扮?你看你。像十八岁的青年学生吗?”
  “我像什么你不用管,反正你也没管过。再说我算哪门子学生?你明知道我没读书,你不是故意讽刺吗?再说我十八岁呀,我十七岁半,你连自己儿子多大都不知道,当什么爹!”
  “我讽刺什么?你这样子还要人讽刺?没读书你怪谁?要你回学校你不回,整天到处瞎逛,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我不管你管谁?差几个月就不是儿子了?我就不是你爹了?”
  “爹不爹的,有屁用!你要真想管。你管管我妈,你把我妈管回来。别人不知道我妈,她给你当了二十年老婆,她是不是特务你不清楚?你不清楚让她给你生养那么多孩子?你现在自由了,没事儿了,你就不管她,让她在那儿受罪呀?”
  “我怎么管?”乌力图古拉差不多是吼出来的,“你要我怎么管!”
  “别问我。”乌力天扬冷到极点,“要是我老婆。我走遍天下也把她找回来。谁拦我,我开了膛也泼他一身血。”
  乌力图古拉噎在那儿了。他没想到,父子俩一直的默契,谁也不提过去那些年发生过的事,谁也不去捅过去那些年留下的伤口,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儿子还是捅了出来。但是,儿子说得对,他没有走遍天下。他走了,但没走遍,而且,他没有开了膛泼谁一身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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