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天扬一眼,说这才刚开打,就让人吓成这样。话没说完,第三具尸体响了,轰隆一声,尸体往上一掀,一股黑烟升起来,被炸烂的尸体翻了个个儿。段人贵这下信了,抹一把汗,说狗操的,不傻嘛。又阴沉着脸吩咐多几个人去找绳子,照这个样子,先处理尸体,再打扫战场。
  鲁红军那边遇到了麻烦。鲁红军在中心阵地背后搜索到一个隐藏式坑道,外面看不见里面,喊了一阵话,里面没有动静。鲁红军试图进入坑道,刚进去,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人躲在一摞火箭弹箱后面,手里握着一颗零延时的自杀式手雷,还朝他喊着什么。鲁红军没有心理准备,枪指着女人,就是扣不下扳机,慌忙中退出坑道,在坑道口跌了一跤,爬起来,和郭城两个人封锁住坑道口,再让汤姜去找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提着断了枪带的冲锋枪,跟着汤姜,顺着堑壕一溜小跑到了坑道口。鲁红军说只看了一眼,没太看清,坑道里至少有三个女人,有武器,话喊过了,人家不肯出来投降,请示怎么办。
  四周零落的枪声仍然在响着,时而有被大火燎着的炸药或手榴弹的爆炸。冲起一股股焦土和零碎的尸体。乌力天扬让硝烟呛得厉害,也没时间考虑,咳嗽着说鲁红军,不能让他拖住,想办法把坑道顶挖开。几个人就去找工兵铲,开始挖洞。正挖着,段人贵和卜文章过来了,问在磨蹭什么,鲁红军就第二次汇报了坑道里的情况。
  “我在山下就看见你动作慢,”段人贵把脸黑下来,不耐烦地说乌力天扬,“一排都运动到接合部了,你们还没有把环形工事拿下来,要不然麻浩也不会牺牲。他和王好学是你小组里的人吧,别人的小组都齐头齐脑,怎么就你的小组丢了三分之二?”
  “你什么意思?”乌力天扬一听这个就上了头,工兵铲一丢,瞪着段人贵。脸上的水泡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丢我愿意丢啊?不行你来试试?”
  “你什么态度?”段人贵火了,“你愿不愿意,为什么不丢你这三分之一?”
  “算了算了,”卜文章拦住段人贵,冲乌力天扬使眼色,让他闭嘴。“三排长打得不错,进攻很果断,就是伤亡大了点儿。”
  “你等着,回头我找你算账!”段人贵瞥了乌力天扬一眼。
  一发120榴炮拉长了尖啸从远处飞来,落在一百米开外的灌木丛里,掀起高高的泥土。段人贵往后看了看,把手枪举起来。是试射,对方的报复性炮火眼见着就要到了。
  “干掉她们!”段人贵回过头来下命令。
  “是女人。”乌力天扬愣了一下,手开始抖。
  “有武器,是不是武装人员哪?执行命令!”段人贵白了乌力天扬一眼,朝堑壕那头走去,不再理会谁。
  火蛇扭曲着蹿进坑道,再裹着浓烟从坑道里蹿出。尖锐的惨叫声中,好几枚手雷闷闷地炸响在坑道里。两个女人浑身是火地从坑道里滚了出来……
  士兵们吓得厉害,朝后退,站在远处,呆呆地看着女人在火焰中挣扎。乌力天扬已经走开,人往地上蹲,脑袋埋在胯里,突然又站起来,扭头往回跑,冲到坑道口,黑着脸推开呆在那儿的鲁红军,操起枪打了两个点射。
  火团挣扎了一下,不再动弹。空气中充满了一股呛人的人肉味儿。乌力天扬的枪口泛着铁蓝色,静下来,却没收回。枯枝头似的支在那儿。汤姜没有忍住,冲到一边大口地呕吐起来。
  
  9
  幽深狭长的山谷,山石嶙峋,灌木丛生。乳白色的山岚像是被一只神秘的手牵引着,一会儿拉过来,一会儿推过去。腐叶和腐草不知是哪个年代积蓄下来的,深深地蓄了老厚一层。下面的已经化成了泥,一脚踩下去,就像踩在面团上。咕唧咕唧冒出一股黑水。雨刚停。地上的坑洼里,孑孓一群一群地扭动着身子,蚂蟥挺着巨大的吸盘攀上落叶,飞快地向人爬来。
  部队在米字山下的峡谷里运动。峡谷是这个方向通往TL公路的唯一道路,敌方以雷代兵,在峡谷里埋设下大量地雷。部队无法快速通过。排雷队已经干了好几个小时。排出了上百颗雷,但更多的雷还在腐叶下、草丛中、灌木里隐藏着,它们大多是美国人留下的克莱莫尔雷,那是一种专门对付步兵的地雷。每颗雷能发射出数百个定向的轴承钢珠,形成扇形杀伤面,它们一般是互相联手,绊发雷掩护压发雷,子雷掩护母雷,绊发线上常常又拉上了附绊线。如网般牵向四面八方,冷静地等待着猎物到来,这种合成雷群很难排除。
  前指把时间抠得很紧。师长已经在报话机里骂了娘。说一分钟不等,时候一到部队就正步通过峡谷。排雷队急了。同时上去几个组,因为不顾一切,有些手忙脚乱,免不了碰响一些雷。地雷的爆炸声一会儿一下,一会儿一下,响得后面等待通过的人一惊又一惊。后来雷声响得就频繁了,不是一下一下地响。是一串一串地响。从前面传来消息。说排雷队豁出去了,一个排长手中的排雷器炸飞了。把半截手柄丢到一旁,带着几个兵躺在地上往前滚,排长炸得动弹不了副排长上,副排长炸得动弹不了班长上。
  部队通过峡谷的时候,乌力天扬看见了那个排长。准确地说,不是排长,是排长的遗骸,一截一块的,被救护队的民兵四处捡来放在担架上。担架血糊拉的,像盛放着刚剁开的牛肉。一旁好几个抬着滚雷兵的担架和乌力天扬擦肩而过,有两个滚雷兵没咽气,痛苦的呻吟声让人揪心。鲁红军追上来,告诉乌力天扬,那个排长姓车。坦克车的车,他的两条腿被雷炸断,还往前滚,小腹炸开,肠子肚子流出来,还往前滚,一直滚到咽气,大约滚响了上十颗雷。鲁红军喉咙里哽咽了一声。乌力天扬煞白着脸,虎口卡紧枪带,不回头看鲁红军,大步往前走。
  米字山头上静悄悄的。不像有人的样子,但那里有敌人的一个加强营,凭着交错相连的交通壕、猫耳洞、暗堡和射击掩体,构成了一张严密的防御网。命令上是友邻的两个营从正侧两个方向打主攻,四营助攻;十连为四营前卫连,十二连打增援;三排是十二连的一梯队,跟在十连的后面。
  主攻营打响之后,段人贵要召开支委会,趁这个机会给乌力天扬上上螺丝。卜文章知道段人贵盯上了乌力天扬,要他在各排排长面前丢脸,不好明说,只说前面已经打上了,让各排休息一下。我找三排长个别谈一下,别的同志就不要牵扯进来了。
  “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傈僳族新兵汤姜和壮族新兵韦步登做了乌力天扬的新组员,乌力天扬帮汤姜修理K式半自动步枪上的闭锁件,示意汤姜去找鲁红军要点儿枪油,随手在草叶上擦拭着油手,心灰意懒地对卜文章说,“连里要是不放心,可以撤我的一梯队,让别人干好了。”
  “不要带情绪。就事论事。”
  “我有什么情绪?我都让他拿死了,能有什么情绪?”
  “你这还是情绪。这样不好。”
  “指导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蒜?这些年,他哪一回看我顺过眼?他明摆着是要掐死我。他一直把我往前面推,不是嫌我伤亡多了,是嫌我没伤亡到自己头上!”
  “乌力天扬!”卜文章大声说。他想说,乌力天扬,这种没有原则的话你也敢说!可他后半截话没有说出来,要是他说出来,那就真是装蒜了,“我已经给你请功了。”沉默了一会儿,卜文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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