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乌力天扬当天就随匡志勇赶到蒲圻,在厂职工医院见到了卢美丽。
  卢美丽得的是癌症,细胞癌。先当感冒治,又当贫血治,后来到地区医院检查,原来的诊断和治疗全错了。厂职工医院处理断指头崩眼球行,拿癌症没办法,就算能检查出来也治不了。
  卢美丽一见到乌力天扬就哭了,硬要下床回家,去给乌力天扬做回锅肉。老五喜欢吃回锅肉,而且挑肥拣瘦,肉片咬去瘦的,留下肥的。趁安禾和童稚非一扭头就往两个女孩子碗里埋,这个坏习惯她知道。
  “一定要买五花肉,带皮的,瘦肉要多。”卢美丽叮嘱匡志勇。
  “我现在不吃猪肉。改了,吃天鹅肉。”乌力天扬想哄回卢美丽的眼泪去。
  “志勇你买鹅。鹅和天鹅是一家,没家养之前也是天鹅。”卢美丽冲床边的痰盂呕吐了一气。吐完不好意思地拿一块肮脏的手绢抹眼泪,“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一棵没有水分的老白菜。”
  “来,到这儿来,让我抱抱你这棵老白菜。”乌力天扬真就把卢美丽给抱进怀里了。
  “我要死了。丫丫还没长大。我不想死。”卢美丽在乌力天扬怀里哭得差点儿没晕过去。
  乌力天扬和失去了主张的匡志勇商量——不是商量,是决定——半分钟也不耽搁,他带卢美丽回武汉,让卢美丽在武汉接受检查和治疗。治疗费不用匡志勇操心,照顾卢美丽的事也不用匡志勇操心,匡志勇带好丫丫,在蒲圻等消息,他会每周给匡志勇一个电话,告诉他卢美丽的治疗情况。
  “这怎么好,拖累你。”匡志勇难过得要命,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说这话有什么用?你别找我呀!”乌力天扬不是看不起匡志勇一个大男人抹眼泪,是恨匡志勇拖了那么长时间才告诉他。癌症。跟溺水似的,抢一天是一天,卢美丽的诊断出来四五个月,都三期了。
  乌力天扬当天就带着卢美丽回到武汉,在肿瘤医院找到一张床位。即便有心理准备,治疗费之高还是吓了他一跳。积蓄全部拿出来,只够检查和头一个疗程的治疗。凑钱的事成了当务之急。
  
  3
  卢美丽的事,乌力天扬没有给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说。乌力图古拉的工资从来没有拿全过,小一半帮助了老战友的遗孀和孩子。再小一半往水灾旱灾虫灾的地方丢,几十年如一日。‘萨努娅的工资,看病自费部分花了不少,还得继续花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乌力天扬不想再去挤兑他们那两个可怜巴巴的养老钱。再说,和医院商量治疗方案的事,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也帮不上忙,他们要知道,相反会瞎着急,更添乱。
  乌力天扬好几次要汪百团戒毒,两个人为戒毒的事闹过几次。乌力天扬把汪百团的屋子翻了个遍,被褥衣裳丢得到处都是,毁了汪百团的毒品,为这个,汪百团差点儿没跟乌力天扬动刀子,扬言乌力天扬再逼他,他非翻脸不可。汪百团毒没戒掉,公司发的那点薪水全换了货,隔三差五还得找乌力天扬要几个,指望不上。
  罗曲直倒是挣了几个死人钱,可钱由汉川媳妇把持着,借罗曲直行,借来杀了剁馅卖都行,借钱一个子儿也别想。
  乌力天扬问高东风,能不能凑两个,有了就还。高东风用一种刚刚成功地接受了厌恶疗法的患者见到让他堕落的罪恶源的眼神看着乌力天扬。
  “什么?你在寻求?你想把自己翻十倍、一百倍?你在寻求信徒?——去寻求零吧!”高东风严肃申明,“这不是我说的,是尼采说的。他说得多好啊!”
  “她是你家亲戚,你叫她表姐。”
  “尼采怎么说?”
  “小时候,她偷偷给你碗里埋过红烧肉,你爸去锅炉厂后她还给你送过菜。”乌力天扬提醒高东风,“我会还你。”
  “让我们面对自己的行为毫不怯懦,让我们不厌弃自己的行为,良心的折磨是不体面的。这话也是尼采说的。”高东风低下脑袋痛苦地说。
  乌力天扬不知道尼采,但他知道,给卢美丽治病需要的不是一个小数目,算下来,能掏出这笔钱的只有鲁红军。也就是说,能让卢美丽活下来的是魔鬼。
  乌力天扬拨通了简明了的电话,说奶牛场的饲料里让人给投了毒。鲁红军的电话很快打过来。没等鲁红军开口骂娘,乌力天扬就告诉鲁红军,投毒的事已经处理了,没事儿,虚惊一场;这个月的报表也出来了,货款整整多收了两成,几家大酒店希望下月多送点儿高端菜和精品菜。而且——乌力天扬特地强调这个词儿——他已经开始和黄陂县政府谈蔬菜养殖基地的新用地问题。黄陂方面答应,他们对基地的发展非常看好,三千亩的新用地——如果鲁红军还记得这件事——不是不可以谈。
  “不当副总,薪水提到副总水平行不行?我缺钱用。”
  “做梦吧你,缺钱你抢银行去,贩毒去,当蛇头去,剥削色情工作者去,赖我什么?我的钱也不是白捡来的。”
  乌力天扬收了电话。汪百团问鲁红军怎么说的,借还是不借。乌力天扬把鲁红军在电话里说的话告诉了汪百团。
  “又不是没干过贩毒当蛇头的事儿。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干就干。”
  “你试试,迈一步出去,我打断你的腿!”
  鲁红军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乌力天扬看了一眼那个隐藏了来电显示的电话,示意汪百团拿着电话,告诉汪百团,头两个不接,要有第三个,就接,问他人,就说看地去了。三千亩地,且得看一会儿。
  “为什么第三遍才接?”
  “不知道。”
  
  4
  乌力天扬和童稚非商量,这些日子他有事儿,不能回家,爹妈的事。三哥的事,她多操点儿心。童稚非问,“这些日子”指多少日子?两天还是两年?乌力天扬盘算了一下,说半年吧。童稚非冷笑一声,说我就没有正经指望过你,我就知道,让螳螂做看田的稻草人,难。
  好容易在电话里等到葛军机。葛军机刚处理完农民哄抢种子库的事,有点儿余火没发出来的意思,问乌力天扬要那么大一笔钱做什么,用途合不合情、理、法。乌力天扬让葛军机别问干什么,愿给就给,不愿给就挂电话。葛军机估摸了一下,五弟要的那个数日够修一条简易村道,十分之一他也给不出。葛军机在电话那头报了个数字,是他所有储蓄的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留给随时撞上的揭不开锅的农民。
  “贪官什么时代都有,我不是没有条件当贪官,但目前我还没当,只能给你这么多。”葛军机说。
  乌力天扬把每一分搞到手的钱都积攒起来。它们不够。他开始想别的办法。
  “道儿上的”朋友非常爽快,乌力天扬开口借五万,人家不借,钱丢在桌上,让乌力天扬拿去用。乌力天扬扭头往门外走,说就当我没说这话。人家起身把乌力天扬拉住,眼睛瞪得溜圆,一副出门就卸胳膊卸腿的架势。么意思?两方钱的事,搞得那清楚,有得味口。乌力天扬把钱揣进怀里,打了一张借条,说好银行一年定息的利,多一分不给,再借还是这个规矩。
  
  5
  夏天悠悠地过去。卢美丽死了两次又活了回来。武汉在这个季节里有雨,是长蘑菇的时候。乌力天扬把命都拼出来了,看见一只蘑菇就踢一只,踢断了根再跟碎,一只也不让它们在卢美丽身上长出来。在迅速变化着的潮湿空气中,他让自己坐在阴影里,不让卢美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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