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简先民是世界上最好的那种慈父,一儿两女,三个孩子他都爱,但他最疼大女儿。大女儿是他的心头肉,他的骄傲,她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就是要他趴在地上让她当马骑他也会答应。乖女儿,你想不想去月亮上?你要想,爸爸抱你上去。
  简雨槐坐在简先民面前。她坐在那里的样子乖乖的,真是让人疼惜。她说爸,小妹不该把饼子丢在地上用鞋踩,那是浪费。可是,小妹的妈妈真的不是妈妈吗?我是说,小妹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吗?她还有一个妈妈,是这样的吗?
  简先民看着大女儿。他的目光充满了慈祥和爱意。他有一个多么好的女儿啊。不,是两个。她们是他的骄傲。他为什么不骄傲呢?有什么理由不骄傲呢?月亮的事怎么样了?月亮还是放在一边吧,它不配他的女儿。
  简先民把手头的工作放下,把身子转向女儿,以示他对她的重视。他口气亲切地问女儿,作业做完了吗?今天练功了没有?春蕾舞蹈团最近有什么演出?要有,一定要告诉他,还有她的妈妈——她们的妈妈,他们一定要去看女儿的演出。是的,饼子来之不易,不能丢在地上,更不能用鞋子踩,这让那些曾经受过苦的长辈,比如说,他和她们的妈妈心里发疼——当然没有别的妈妈,怎么可能有别的妈妈呢?
  简雨槐羞涩地笑了。她很高兴爸爸告诉她这些。小妹没有别的妈妈。小妹的妈妈就是自己的妈妈。她难过地想,我这是怎么啦?我多对不起妈妈呀!
  来,到我这儿来。简先民张开怀抱,把女儿搂进怀里,爱惜地替她整理了一下小辫儿。我要你知道,你是爸爸的好女儿,你让爸爸感到骄傲。看着女儿走出办公室,简先民的目光落在重新掩上的门上,脸上依然带着慈祥的微笑。
  
  6
  简雨蝉的确有个妈妈。她的妈妈不是方红藤。
  简雨蝉的妈妈是总部的一名年轻干事。简先民在总部负责一个兵器试验项目的时候,他们认识了。简先民和年轻干事的关系保持了几个月,在方红藤发现之后,他们的关系告吹。年轻干事很快被调离,在破格晋升为上尉军衔之后,她离开了军队,转业到地方。以后的日子里,简先民信守承诺,没有再和年轻干事见面。但在那之前,方红藤和年轻干事被同时巧妙地安排到了外地,在那里“工作”了几个月,直到年轻干事生下一个女婴。那以后,这个孩子取名简雨蝉,管方红藤叫妈妈。
  自从年轻干事的事情发生之后,简先民始终保持着警惕,感情上再没有出轨。一个人想要进步并非轻而易举。尤其是在硝烟散去的和平年代。战争的死亡威胁和泾渭分明的利益让人们集团化,清晰的敌对阵营提供了充足的力比多宣泄渠道,高度限制着人们对同类的攻击,而和平年代,这种限制很快被打破,撕咬频仍。简先民心里清楚,必须谨慎从事,以免让政治对手拿住。要是那样,他就永远无法勃起了。
  简先民不担心方红藤。她不会和他闹。她也有把柄捏在他手上,闹不起来。
  方红藤被她同父异母哥哥奸污过。那是她十四岁时发生的事情。那个四川绵阳大户家族中的七哥,因为苦于寻找理想生活的目标而需要撕开自己,认清他本能中潜藏着的兽性,柔弱美丽的十一妹成了他的目标。有一次,十一妹去七哥房间为七哥送家佣刚采摘的百花桃,七哥没有动那些水灵灵的果子,动了生涩的十一妹。那以后,七哥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十一妹不能再忍受,只身逃出那座万恶的深宅大院。
  方红藤在上海流浪了几个月,以其天资聪慧和相貌清纯被联华公司的星探看中,在两部电影中扮演了两个不太重要的角色。她很快受到电影界进步思潮的影响,参加了左翼文化运动,在抗战热潮中,撇下锦绣前程,义无反顾地投奔了延安。
  方红藤到延安的第一件事。是和其他投奔光明的青年一样,接受组织上的调查。她就像一个婴儿面对自己的母亲,什么也没有隐瞒,说出了自己经历中的一切。
  为什么到延安来?革命,我要革命。你革命的动机是什么?向肮脏的旧世界复仇!那么,那个什么,你叫七哥哥,对吧,他是你的亲哥哥吗?你们有血缘关系吗?他是我的亲哥哥,我们同父异母。你说被他睡过,是什么意思?他奸污了我。是你情愿?投怀送抱?不,我不愿意。我害怕。他参加过反动组织吗,比如说,三青团?他参加过中共地下组织的活动,他给我讲马克思,还有托洛茨基,他憎恨这个世界。如果革命需要,你会向你的罪恶家庭宣战吗?会,我会!欢迎你,方红藤同志!
  简先民负责对方红藤的调查。他一下子就被这个满怀复仇心理的少女的美貌吸引住了。她不光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儿,还有一种电影人不顾一切豁出去的勇气。他暗自决定,他要和天真无邪的方红藤合拍一部戏,一部人生的大戏。不为票房,他要捧红她,捧红自己。
  延河水是多么清亮啊!简先民的心里是火热的,热得他想成为一个救世主,去拯救被侮辱和欺凌的方红藤,去拯救全人类。
  简先民在胡宗南进攻延安的隆隆炮声中迎娶了白区来的电影演员方红藤。一对新人即使在中央机关匆匆撤离延安的路上也在激动着。他们相信,两个人的结合是两个生命的新生,他们甚至因为这个。比别人更坚信党中央退出延安只是暂时的,他们有信心和党中央一起重返延安。
  事实上,简先民并没有当成救世主。他当然要宣战,他甚至敢于向高山和大海宣战,但是在人才济济的革命队伍中,他太不起眼儿,太单薄,方红藤若不配合他,他一个人,怎么面对高山丛林中那些动物腐尸,以及大海峡谷中沉淀的淤泥呢?方红藤的表现让他大失所望。她根本不愿意按照他的暗示行事,去那些和他有直接关系的首长家串门,亲切地让首长握住她的手,直到深夜还不肯离开。她落落寡合,拒绝去首长家。拒绝和他们说话。她说她厌恶了达官显贵,并且厌恶成为男人注视的对象。现在他知道了,她的七哥是一条毒性何等剧烈的毒蛇,他让她变成了性冷淡的女人,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作用,就是被她的七哥奸污,并且为了这个经历成为一个空想的复仇主义者。
  简先民痛心疾首。那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错误,它毁了他,还将彻底地毁下去。别人都认为他是为了方红藤漂亮的脸蛋儿才娶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次年轻人虚荣心驱使下一时冲动留下的苦涩果实,这枚果子要他在漫长的日子里点点滴滴地消受,那些带着各种复杂心态赞美方红藤和他之间美好结合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那么好吧,那就报复吧。让我原谅你带给我的终身耻辱?不,不不,你得把我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养大,这才叫原谅,我们共同原谅。
  
  7
  乌力天扬要把简雨蝉干掉。他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的跟屁虫高东风、好朋友鲁红军,还有几个一起玩的同院孩子——后勤部部长汪道坤的老六汪百团、政治部主任罗罡的老三罗曲直、修缮队队长邱金汉的老大邱义群。
  简雨蝉是她爸爸和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女人生下来的野孩子,这件事情渐渐在基地传开。大人们对这种事讳莫如深,可孩子们的想法就不一样了。在孩子们看来,野孩子就是野孩子,况且,简雨蝉不是一般的野孩子。这个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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