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为什么?你欠她的?”简明了让那么大一笔钱吓了一跳,百思不解地看着乌力天扬。
“就算吧。”乌力天扬懒心无肠地说。
“当兵有什么好,起早床,还要给班长打洗脚水,说不定碰到个没文化的连长,让你去养猪种地,跟农民有什么区别?”简明了没当成兵,心里发恨,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乌力天扬没说什么,看着简明了,心想,简明了是怎么长的,都快二十的人了,塌鼻子长了二十年,还没长出点儿肉来,让人看着着急。这么一想,乌力天扬就有点儿同情简明了。
“听说印度那边又准备打了。”简明了看乌力天扬不说话,以为他在考虑自己说的事,居心叵测地加了一句,“你们不会被拉到印度去吧?不会被打死吧?”
“打死算。”乌力天扬说了这话,转身就走。
“我操,”简明了瞪大了眼睛,看着走远的乌力天扬,在他身后喊,“我操,牛呀,比刘英俊都牛!”
乌力天扬用留下的十块钱买了一个洋娃娃、一套小衣裳、一斤糖果,拿着这些东西,去了国棉三厂。
匡志勇和卢美丽已经正式调到蒲圻,在那里安了家,那里生活水平低,好过日子。乌力天扬知道这个。乌力天扬把东西交给匡家奶奶,说是给丫丫买的,让奶奶收着,等卢美丽和匡志勇回武汉时带给丫丫。奶奶听了乐,前仰后合,说你这孩子,卢美丽匡志勇的,卢美丽是谁?是你姐不是?匡志勇是谁?是你姐夫不是?也不是丫丫,是你外甥女。乌力天扬叫不出口,不好意思,跟着笑。扭捏得很。奶奶拉着乌力天扬的手,喜欢得什么似的,老是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说,多好的孩子呀,知道害羞。后来乌力天扬告别奶奶,说自己要走了。奶奶佝偻着身子送乌力天扬出门,说孩子,有空到奶奶这儿来玩儿,啊?乌力天扬说,哎,奶奶。乌力天扬叫了那声奶奶,不知怎么的,眼泪涌了出来。他赶紧昂着头,让眼泪回到眼眶里去,小心地迈过一堆晒在路边的煤球,大步往前走,心想,我也有奶奶了!
6
第二天一大早,乌力天扬起了床,洗了澡,换上新买的衣裳,然后背着挎包出了门。他走过院子,在院子门口停了下来,看了一会儿,才离开那里。
送兵的车发动的时候,鲁红军突然在车厢里喊,嘿,天扬,你爸!
乌力天扬下意识地朝车外看,看见远远的,林荫道边,乌力图古拉站在那里。因为有树遮挡着,看不清乌力图古拉的脸,好像他就是那些树当中的一棵,只不过,他这棵树有些胖,有些老,不怎么合适种在那种有许多茂盛的新树生长起来的地方。我就是野种!我是天底下最大的野种!乌力天扬很快把身子转过去,拽紧了把手,不再朝林荫道那边看。
车开走了。喧嚣落下。送兵的人散去,回各自的家。乌力图古拉还站在那儿。这是他唯一的一次送家里人远行,送他的亲人。他还没有习惯,包括没有习惯怎么从送行的姿势中转变回来,比如说,把身子转过去,朝来路走。他就那么站在那儿,让落叶在他脚边一片片地滚过去,又滚回来……
第二十三章 除了野兽就是风
1
冬大,从川江的峡谷里往天上看,天空是生冷的,仿佛罩着一层冰。
隔着山脚下翡翠似弯弯曲曲的长江,对岸是闻名遐迩的白帝城。肖茅大队第二生产队的知青点孤零零地落在山坳里。一条叫做红肩河的溪流顺着大山流淌下来,流淌进山下的长江里。
腊八那天,生产队开始放假,不再出工。肖茅就那么几块山地,也就是一季红苕一季洋芋,间歇着点一坡苞谷豌豆,一到冬天就没有活儿干。公社要求学大寨战天斗地,没有活儿也不能闲着。社员们扛把锄头上山,找背风的地方坐着,男社员袖着手拿成了家的婆娘们开玩笑,说些有盐无油的荤话,女社员打着哆嗦去沟壑里打点儿柴火。看着天色渐黑,江雾把对岸的白帝城罩住,就扛着锄头下山回家。
队里一放假,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用头一年攒下的红苕皮磨豆腐。要是家里劳动力少,粮食不够吃,没有红苕皮留下,就去山上挖葛根。用葛根粉做豆腐。
简雨槐没有豆腐磨。她刚来不久,不会,也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是不是要吃葛根豆腐才算过年。简雨槐已经决定,这个年就在队里过,不回武汉。回去干什么呢?父亲出了事,她本来就在人前抬不起头,现在又脱了军装,当上农民,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沦落成这样,她厌恶那座让她沦落的城市。回去过年,见到熟人该怎么说,说她不跳舞,改种地了?那个城市不属于她,她已经回不去了。
二队原来没有知青,知青基本上安排在江对岸的县城附近,那里有一些梯田,还种了柑橘和茶树,符合国务院对知青安置工作的基本条件。二队的知青点是三个月前抢着盖出来的,两间干打垒麦秸顶的房子,一间是简雨槐的住房,一间是灶房兼储藏室,堆放着队里分的红苕、洋芋、苞谷,还有一些生产工具。肖茅大队支部书记屈十三自豪地对简雨槐说,到别个队访一访,哪个知青娃儿住得上这好的屋?要摆到五○年,富裕中农都划得到你头上;要是屋顶再捡上瓦,就是地主,拖你到江滩上,乒乓一枪,就把你娃儿镇压了。
简雨槐到公社知青办报到那一天,屈十三带着二队队长屈接水和一个姓侯的女知青,三个人渡过江,到公社接她。屈十三看了简雨槐一眼,又看了一眼,心疼得要命,责备方红藤,你是啷个养娃儿的嘛,比丝瓜秧子还瘦,啷个不中请到平坝子大队去嘛,山里风大,吹跑了哪个负责?肯定要吃苦头喽。一看方红藤紧张了,屈十三又补充,方孃孃,你把肠肝肚肺装好,放一百个心,我届十三是贫协时期的干部,有觉悟。不得让娃儿吃苦头;毛主席派来的娃娃,等于是毛主席的亲戚,砍掉脑壳也不得让她吃丁点儿苦头的。
屈十三四十多岁年纪,头发稀稀落落,长脸,脸上有几个出麻疹时烧出的坑,因为长期背背篓,身子佝偻得变了形,胳膊腿跟麻秆似的,自己就跟丝瓜藤差不多,只是不大的眼睛很亮,一副能拿主意的样子。
方红藤急着要过江去看肖茅大队,看简雨槐今后要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屈十三不让走,把方红藤拦下,很有经验地说,吃了中饭走,新知青下来,公社有羊肉罐吃,我背了苞谷来,不得占他的便宜。
那天在公社食堂吃了饭才走。不是什么羊肉,是水煮羊杂碎,山里人不讲究作料,放了几粒山花椒,羊杂碎煮得又腥又膻。方红藤和简小川不愿动筷子,勉强刨了两口苞谷饭。简雨槐一路上都没有胃口,也没有动筷子。屈十三说,侯知青刚来的时候,还不是恶心,看她现在,像不像饿痨鬼?我是可怜她。专门带她来吃羊肉的。
侯知青叫侯玲玲,是重庆知青,下乡两年半,人发育不好,挂不上一点绿色的树桩子似的,又黑又瘦,两根小辫子比麻雀尾巴长不了多少,又没有胸又没有屁股,基本看不出是女孩子,这个时候正埋着脑袋,拼命往嘴里扒拉黑黢黢的羊杂碎,谁也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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