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拿不准,有些犹豫。
“死了。烂掉了。明白了?他们该是爹,该是爷爷和祖宗!明白了?”他怒气冲冲地冲她喊。
他的绝望让她不寒而栗。她想,他到底经历了多少地狱的劫难,才变得这样狂躁和倔强?她被他的绝望激励起来,想要战胜他的绝望,就像喜欢雨水的白蓬草要战胜森林的覆盖一样,“我知道您的心情,首长同志。没有谁想看见自己的同志牺牲。可他们是为一个新鲜的共和国的诞生牺牲的。”她想,她得把一件事情说破,一件事情说破就没有什么了。
“新鲜吗?它有多新鲜?死了,烂了,它有多新鲜?残了断了呢?没胳膊没腿呢?”他怒气冲冲,好像是她让事情弄成这样的。
“人民会照顾他们的英雄。人民会把他们当成英勇的儿子,善待他们。”
“是吗?照顾吗?真不错!那么,告诉我,你是谁?”他嘲笑地盯着她。
“革命者萨努娅。萨雷·萨努娅。”她说,骄傲地挺起胸脯,仰起下颏儿。
“很好,很好,你真是一个好女人!我们这些大男人让你们这些娘儿们照顾!哈,真是好心肠,这个人民的胜利真不赖!”现在他更过分了,他差不多就是在糟蹋自己,“烂掉真他妈的不赖!”
萨努娅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仰起下颏儿,乳峰高耸,极度憎恨地看着面前这头可恶的不肯让人抚慰的公牛。可是,这样做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她没有战胜他,战胜不了他。对于“烂掉”这个词,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突然有一种钻心的疼痛,泪水顺着她美丽的面颊扑簌簌地往下流。她不想让他看见这个,迅速地转过身,快步走出病房。
一直忙碌到下半夜,萨努娅才回到宿舍,疲倦地洗了把脸,上了床,取过一本书,想接着往下看,可心绪不宁,翻了好几页,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索性闭了灯,缩进被单里,拉过被单,掩住下颏儿,在透窗而入的蓝色月光中呆呆地发愣。她想,她和乌力图古拉见第一面就吵架,和他分手后再见面,两个人又吵;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她不能接受他的“合适”理论、反感他的蛮不讲理,那么这一次呢,又是因为什么?是什么让她不能接受他?难道他们就像两只来自不同群落的长犄羊,非得用掐架这种方式见面不可?
萨努娅这么想着,突然想起来,她去看望乌力图古拉,她是为看望他去的,可自始至终,他俩都在掐架,唯独没有提到他的伤势。
5
夏天过去后,萨努娅接到派遣通知。她被派往刚解放的广州,去那里工作。
自从乌力图古拉拿“烂掉”这个词来嘲笑她,让她对他的探望成了她的再度受辱,她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她为什么要惹这个不愉快呢?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她从来没有欠过他什么,现在也不欠。现在她只是对他更加地憎恨。既然他不肯接受她的关心,她也就没有必要再理会他,让他痛痛快快地去“烂掉”好了。因为这个决定,萨努娅心里有了说不出的轻松。
萨努娅的工作很忙。这两个多月,她每天都是深夜才回到住地,第二天凌晨再从那里离去。夜里是医院往外拖死尸的时候,伤员都睡了,街上没有行人,这个时候把咽了气的士兵拖走,可以照顾一下其他伤员的情绪。萨努娅遇到过好几次拖死尸的场面,总是同一辆蒙了帆布的卡车停在医院门口,几个兵站部的士兵进进出出,把几具或十几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搬上车,再把车开走。
萨努娅不知该怎么安慰那些在伤残中痛苦挣扎的异族兄弟,不知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萨努娅心里很疼,老有一种亏欠了谁的感觉。
葛昌南来医院探望乌力图古拉的时候,顺道看望了萨努娅一次。
“就在隔壁,抬脚就过来了。”削肩书生葛昌南这段时间单打独斗,忙得脚丫子朝天,痔疮犯得更厉害,老是咝咝地抽凉气,因此垂头丧气,“没了老乌,313师就是重建也没意义。散黄的蛋,有什么意思?”葛昌南脸色苍白。看看堆在萨努娅床头的书,露出羡慕的神色,“财主啊,仓满囤满。革命的起因嘛,不平等。所以说,要均田地,也要均书。”葛昌南自嘲地笑笑,想起什么,“老乌没找你借书?不会吧?他这人,虚荣心强,拿文化当脸,可爱看书了。可谁都不爱借给他。他那双铁耙子似的手,费书,书到他手上,跟啃过似的。”
“他看什么书?”萨努垭想象着,书要读成怎样的贪婪,才跟啃过似的。
“这个嘛,不一定。《三国志》,《七侠五义》什么的。”葛昌南有些窘,挠了挠头,看萨努娅在那儿淡淡地笑,立刻警觉,撇开了书的问题,“可313师的兵爱他。你没有见过老乌走在路上的时候那些兵拿什么眼神儿看他,跟儿子看爹似的,眼里汪着泪,恨不得为他死了才好。”一说起这个葛昌南就来情绪,脸上带着不满,“我费九牛二虎之力,嘴说烂了,他往那儿吧嗒吧嗒走一圈,唾沫星子没费一粒,人就给他勾走了魂儿。所以说,和他搭档,没劲儿。他还老爱吧嗒,枪一响,人就抽筋,往前直蹿,拉都拉不住。你想呀,老和兵泡在一起,要倒一块儿倒,兵能不拿他当爹?”
萨努娅想象着,乌力图古拉昂首阔步从兵面前走过的样子,还有搂着枪撞开兵往前冲的样子。吧嗒吧嗒。横冲直撞。蛮不讲理。他那个时候是不是恶毒的?他的兵要怎样加快速度跳跃着往前扑才能跟上他?萨努娅想不出来。也许她真的亏欠了他们,那些不愿意让娘儿们帮助的男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萨努娅有些不安,于是,在接到派遣通知起程去广州报到之前,萨努娅决定把个人的憎恶和屈辱放到一边,再去看望一下乌力图古拉。不管怎么样,他们在革命的洪流中相遇了,他们是同一条河流里的浪花,不该有芥蒂。再看望他一次,最后一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不是爹和儿子的关系,不用吧嗒吧嗒。
萨努娅收拾好行李,换了一件干净的军装,朝总医院走去。她想好了,这一次,不管乌力图古拉说什么,怎样恶毒,她都微笑,不理他的茬儿。她在他那儿稍稍地坐上一会儿——不让坐站着也行——然后告别,祝他早日康复。
乌力师长吗?他不在,已经走了。一不,没有牺牲,是康复出院。是的,康复,全好了,连头发和眉毛都长出来了,看不出有什么后遗症。你们的伏罗什洛夫大夫说,这是奇迹,自打俄波战争到现在,他治疗过的伤员可以组成一个加强师,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迹。不知道,应该是回313师了吧,您可以问问前指。再见,一切顺利萨努娅同志。
汉口的10月是最好的季节。爬墙虎和牵牛花沿着街道郁郁葱葱地扩张着它们的地盘。有花翅蝴蝶和大眼睛蜻蜓在花丛中飞翔,走出医院的萨努娅却有些失落,显得不知所措,犹豫着,不知该再做些什么。
事情本来可以结束了,她来看望过他,表示不管她接不接受他的“合适”理论,在不在乎他的“烂掉”说法。她都原谅了他。不管他在不在那里,她已经完成了礼节性拜访。然而,她却没有预料中的轻松,甚至有些不快。他怎么可以走掉?怎么就康复了?他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个?——他不光是一头蛮不讲理的公牛。还是个脑瓜子好使的会和护士开玩笑的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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