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简雨槐和葛军机已经离婚了。谁也劝不住。
离婚以后,简雨槐没有地方可去。简小川不让简雨槐回去。简小川骂骂咧咧,说目光呆滞的简先民,都他妈是你弄的,好端端一个家,让你给祸害了!你让雨槐回来住哪儿?你说你革命革命地折腾了一辈子,为了什么?你有病呀!
简先民躲简小川,溜出家到外面逛荡,遇到乌力图古拉也在外面逛荡。两个人在小树林前走了个头撞头,都站下。简先民窘得麻木,呆呆地看着乌力图古拉,不像过去那样见了谁都点头哈腰地主动打招呼。
乌力图古拉眼里有血丝,腮帮子抽搐了两下,拉着地球似的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对简先民,又像是对自己说,老简,你混账,这没什么可说的,没想到我,我也混账,我们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都害人哪!
简雨槐有几天像幽魂似的在外面逛,连饭都没的吃。葛军机从县里往回赶,满世界找简雨槐。那天下雨,葛军机在武昌桥头找到简雨槐。简雨槐淋得全身透湿,哆嗦着站在桥洞里,专心致志地看着浑黄的江水,好像在研究那下面藏匿着什么。葛军机下了车,走过去,脱下衣裳把简雨槐裹住,把她抱上车。葛军机说,桥洞里没窗帘,还是回家吧。
葛军机把简雨槐带回家,安置她洗过澡,换了干净衣裳,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他把家里所有的钥匙找出来,连同自己身上的一套,一起交给简雨槐。说,家是你的,我不回来了,你也别出去了。葛军机说完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拿墩布倒退着擦掉自己的脚印,出了门,轻轻把门带上。
葛军机说不回来,其实还是回来。每次到省里开会,他都会来看简雨槐。葛军机每次来都不往屋里去,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也不多待,坐一会儿就走,走的时候,会留下一些钱。钱选新的,干净纸包好,放在鞋柜上,然后离开。简雨槐不能上班,没有工资。没有工资的简雨槐不是薄薄的一张纸,是一星纸屑,用不着风,自己就往背阴的地方去。
乌力天扬在家里翻找老照片,萨努娅问他干什么,他说他想看看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萨努娅对这个工作感兴趣,帮助乌力天扬找,照片簿搬来一大堆,母子俩像做游戏。
乌力天扬从照片中找出几张,拿去给简雨槐看。照片是许多年前拍摄的,纸色泛黄,照片上,有的是乌力家和简家人的合影,有的是两家孩子的合影。照片上的简雨槐,美丽得让人惊讶。
“那是我。”简雨槐抿着嘴笑。她一下子就从人群中认出自己,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地往边上坐了坐,让乌力天扬挨着她坐下,“她多可爱呀。我可比不上她。”
“她就是你。”乌力天扬说,看照片,再看简雨槐。
“我知道她是我。可我没有她好。”简雨槐很肯定地说。
“雨槐,你看清楚。”乌力天扬把照片从简雨槐手中拿过来,伸出一只手指。指准了照片中那个不笑,却从头到脚洋溢着醉人梨花香的女孩,“这是你。她是你。你明白吗,是你,不是别人。她就是你,你就是你,没有别人。”
简雨槐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却,有些意外地看乌力天扬,好像他在说一件她不可能明白的事情,或者说,他在欺骗她。
乌力天扬对简雨槐的表现非常吃惊,为此很苦恼。他不明白简雨槐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和自己分开。他不明白母亲萨努娅是怎么了,天健、天时、安禾,他们是怎么了,为什么他的这些亲人、他所爱的人,他们一个个都那么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非得把自己和这个世界分开,把自己和自己分开!一个人不能自己成长,他必须在另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中成长,在他们的身体中、情感中、命运中一点点长大。乌力天扬就是这样,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先后有过乌力图古拉、萨努娅、乌力天赫、简雨槐、简雨蝉、鲁红军这些重要的人;他们是他的亲人,或者曾经承载过他的梦想,曾经与他亲密无间,孕育、启发、辅助或者刺激过他的成长;他爱他们,为他们的遭遇而痛心疾首,他想走近他们,他们却不让他走近,一个个急匆匆地远离他,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乌力天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4
乌力天扬被分到公安警官学校任教员,教学员单兵动作和警械使用。战斗英雄,一等功臣,连级干,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他有资格去这个世界最需要他去的地方。
乌力天扬在警官学校里沉默寡言,和学校里的人从来没有过多的交道,也不在学校里交朋友。学校的人都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神秘感。正规军转业,打过仗的呀,战场上下来的呀,可不像咱们这些逮小偷捉强盗的主儿,人家不肯和咱们说话,那叫有道理。
乌力天扬参加了一次聚会,是省委子弟昆文艺发起的。参加聚会的都是乌力天扬的老相识,如今他们不再是待业青年,大多在省直机关或者大学行政部门工作,日子过得不错,而且一个个都在念业余大学,走自学成才之路。
几年没见,昆文艺进步不小,已经是省歌舞团的党委成员了,结了婚,据说现在这个妻子已快成前任了。昆文艺正在和武汉大学外语系一个苏格兰裔外籍教师谈恋爱。他用很沉痛的口气充满哲理地告诉乌力天扬,他用了近十年才明白一个道理,狗的最佳伴侣不是狗,是狐狸,或者是狼,所以,他今后决不再在文艺圈里浪费精液。
昆文艺带了几个歌舞团的女孩子来参加聚会。他把一个姑娘介绍给乌力天扬。
“不是我们团的人。”昆文艺对乌力天扬说,“对你而言,她是狐狸,或者是狼。”昆文艺向姑娘介绍乌力天扬,“他不是狼,是战斗英雄,杀了不少人。”
姑娘看着乌力天扬,眼神神出鬼没,一眨也不眨,人是瘦削的,像一把冷凛的尚未开锋的青铜刀。你好。她说。你好。乌力天扬说。
“乌力天扬,你是不是杀了很多人。”兰世强正给一个舞蹈演员看手相,拽着人家的手不放,听昆文艺那么说,他朝这边大声问。
乌力天扬给自己弄了一杯啤酒,看了看,桌上全是甜腻腻脏乎乎的东西,他灌了一口凉沁沁的啤酒,端着杯子走开。他觉得这里充满了让人讨厌的未成年人气味。
“什么话你这是?”除了乌力天扬,参加聚会的还有一个叫吴国栋的,也参加了那场战争,是从战场侧翼打过境的。吴国栋摆出一个观察哨的姿势,大叉着腿站在屋子当中,脸上红光满面,口气激动地瞟了兰世强一眼,“他们屠杀我们的边民,那叫杀人,我们出境作战,那叫消灭侵略者。”
“伟大的长城啊!”兰世强嬉皮笑脸,手里还拽着姑娘的手,“要不这样,我代表全国人民感谢你们。”
“玩世不恭是不是?”吴国栋不屑地瞥了兰世强一眼,“没有为这个国家打过仗的人,就不知道做一个和平状态下的国人有多么幸福。”
“国栋,你先别激动。”昆文艺把手从姑娘的肩头拿下来,揣进裤兜里,另一只手端着啤酒杯子,走到屋子当中,“我在想。你们究竟打了一场什么样的战争?正义的战争吗?可是,没有任何一场正义的战争结束过战争,也没有任何正义者不是用战争来阻止战争的呀!”
那把青铜刀坐在对面的角落里,一眨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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