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简先民不愧为老政工,外调细目做得好,连人家哥哥的事情都问清楚了。连人家到中国来的时候走的哪条线路都摸清楚了,可偏偏不说萨努娅是不是成家了、有没有对象,把乌力图古拉急得差点儿没上火。乌力图古拉说简先民,别的先打住,读没读书往后放,全名儿叫什么也不碍事儿,先说她成家没有,要没成,现在有对象没有。简先民这才不紧不慢把最重要的情况说了:萨努娅没成家,不但没成,连对象都没有。年龄小是一个原因,生活动荡也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人家是“国际”同志,政策上有约束,生活上有限制,即使有人动了跃马横枪的心思,前后左右一思量,最终觉得困难不小,也就知难而退,放弃了,组织上找不到相应对策,一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十八了,小什么?放在我那家乡,该抱第三个娃了。”乌力图古拉咧开嘴开心地笑,笑过伛下高大的身子,撅着屁股认真地给简先民上历史课,“国际同志也是人,也得嫁人过日子,对不对?往上数几百年,我祖先也是国际同志,我祖先比我威风,马蹄所到之处,克什米尔女人也娶过,波斯女人也娶过,谁约束住了?要说鞑靼,我乌力图古拉也算一个——喀尔喀蒙古,和她那鞑靼同一粒种子,别人知难而退。我偏迎着困难上,我和萨……她叫萨什么?我俩的事儿,我给出对策,用不着组织上操心。”
4
祝捷大会一结束,乌力图古拉就让简先民去先遣团,把萨雷·萨努娅同志接到了三菱洋行师指挥部。
乌力图古拉请萨努娅同志坐,请萨努娅同志喝美国咖啡,吃美国饼干,然后把伤着的那只胳膊弯进怀里。做成一个有力的支臂,再把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伸出去,伸牢固了,摊出一只蒲扇似的大巴掌。
“亲爱的萨雷·萨努娅同志,第一呢,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对吧。第二呢,你是柯尔克孜大地主的女儿,我是科尔沁草原穷牧民的儿子,对吧。”乌力图古拉把摊出去的那只大巴掌收起来,捏紧,捏成一个拳头,用力在空中一挥,豪情万丈地对萨努娅说,“萨雷·萨努娅同志,我看我俩合适!”
自打进了三菱洋行,从看见乌力图古拉的第一眼起,萨努娅就一直埋着脑袋,盯着自己脚下的皮鞋和花边布袜子,没敢再抬头看他。之所以这样,不是萨努娅胆子小,也不是她害羞,是她一看见乌力图古拉那张被土疙瘩擦伤的大花脸就想笑,一看见乌力图古拉龇牙咧嘴地往怀里窝胳膊就想笑。直到听乌力图古拉说起男人女人的事,萨努娅一时没弄明白,就不能不抬眼看乌力图古拉了。
“师长同志,”萨努娅瞪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乌力图古拉。“您说什么呀?我俩合适什么,师长同志?”
“什么合适什么?”乌力图古拉瞪着一对天真无邪的骆驼眼,比萨努娅更不明白地看着萨努娅,“我说亲爱的萨努娅,我不都说了嘛,女人和男人,大地主和穷牧民,克里米亚和科尔沁,一对儿呗,而且是棋逢对手的一对儿,激烈的一对儿,我是说,这个合适!”
萨努娅愣住了,也弄明白了,人家师长同志说“一对儿”,那是求婚来着,明白过来的萨努娅根本就来不及害羞,她被乌力图古拉的那个不讲道理的“合适”理论弄得很不高兴,同时对乌力图古拉用不屑的口气提到她的家庭出身十分反感。他怎么不说斗争的一对儿?他该说斗争的一对儿才对。
“师长同志,您不应该这么对我说话。”萨努娅生气地对乌力图古拉说,“我十岁那年就和家庭决裂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参加中国革命的伟大事业。要是牺牲了,也是一个白求恩;毛主席要是知道了,也会写一篇《纪念萨努娅》。我是革命者,您应该尊重我。而不是在这儿给我提什么大地主的事儿。”
“你怎么不是革命者?你当然是革命者。我怎么不尊重你?我当然尊重你。我说大地主的事儿,难道不是尊重?那就是尊重,是对历史的尊重。”他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把萨努娅端在手里的咖啡杯夺下来,放在桌子上,向她做了个执缰上马的手势,“现在,你打马回营,回去收拾收拾,咱们国际团结、民族团结、入城式和婚礼一块儿办。咱们把团结加得强强的,这样。战果也有了,热闹也有了。意义也有了,什么尊重没有?”
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十岁来到中国,长到十八岁,这期间她遇到过多少麻烦呀,遇到过多少不讲道理的中国同志呀,可她还没有遇到过像乌力图古拉这样蛮不讲理到这个份儿上的。乌力图古拉不是不讲理,他是自成道理,而且理直气壮,他能把方的说成圆的,把事情绕得让人没有办法不糊涂。萨努娅被这样的乌力图古拉气得直哆嗦,恨不得扑上去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您要是觉得大地主威风,您娶我爹去,您尊重他去!”萨努娅冲着乌力图古拉尖叫道。
“我娶你爹干什么?”乌力图古拉又瞪起骆驼眼看着萨努娅,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大老远的,隔山隔水,我又不会说突厥话,犯不着。”
萨努娅气得差点儿当场吐血。现在,她再也不觉得乌力图古拉那张被土疙瘩擦伤的大花脸有什么好笑了。她盯着乌力图古拉那张切割得棱角分明的脸,冷笑着质问:
“您,您有多坏?告诉我,您有多坏?”
“你看你,小萨,你看你,沉不住气了吧,白国际一场了吧。”乌力图古拉真的被萨努娅的话给逗乐了,仰了脑袋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轰隆隆的,天花板直打颤,偌大的花枝灯在两个人的头顶上晃晃悠悠。然后,他伸出受过伤的胳膊,再换了没受伤的胳膊,扣扳机似的指点着萨努娅,“我坏不坏的,你不和我过日子,光凭我说怎么行,那不是放任自流吗?你顺着小溪流找大河,踩着镫子上马背,你得亲自实践,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这个城市工作队副队长是怎么当的?真是_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乌力图古拉对萨努娅的恼怒和敌视一点儿也不介意。说过萨努娅太有意思的话之后,他不再和萨努娅斗嘴,地动山摇地起身,把萨努娅半送半撵地赶出了三菱洋行,回过头来吩咐简先民,让他替自己打个结婚报告。准备迎娶国际女同志萨雷·萨努娅。
5
葛昌南给乌力图古拉做了两年政治委员,要说关系,两个人并不怎么融洽。老干架。有时候干急了,谁和谁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可葛昌南和乌力图古拉干架从不当着下属的面干,看着乌力图古拉上了脸,或者自己的火压不住了,要干,先示意下属退开,留出场子来,再从容不迫地干。乌力图古拉是313师的师长,但他是军事干部。得服从政治挂帅这个党的基本原则,把政治委员端在怀里,力气再大也不能出手。乌力图古拉只能冲自己发火,抓住什么摔什么。有一次,两个人闹上了,乌力图古拉缺乏准备,手上没抓的,身边拴着辎重队的一匹骡子。骡子正吃草料,乌力图古拉也不和人家商量,上去使了个搏克手的绊子,把一头好骡子硬给撂了个仰八叉,一肚子草料撂得吐了一地。
葛昌南一点儿不生气。呵呵地笑,说乌力图古拉。“骡子是革命的骡子,它犯了什么错误,要受到残酷的打击呢?所以说,请把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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