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她的直觉很灵。她真的见到了他。
在这场关于射击的迷藏中,最终是作为靶子的她,赢了作为子弹的他。
在夜色越来越深浓的窗台前,简雨蝉的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微笑,那个微笑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看见,她就让那个微笑挂在脸上,任泪水在无人知晓中顺着脸颊一颗颗滚落下来,滴淌在窗台上。
5
乌力天扬离家的第二天。下雨了。
从旅游学校回来的童稚非正在门口跺脚上的泥,看见简雨槐撑着一把雨伞穿过雨雾从院子外面进来。童稚非和简雨槐打招呼,说,嫂子。不知道是否与风雨有关,简雨槐像是没有听见童稚非叫她,迷蒙着眼从童稚非身边过去,推开门,径直进了屋。
简雨槐走进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人颤抖着,站不住,歪歪扭扭地走到沙发边,伸手扶住沙发,坐下。乌力图古拉正一笔一画,用红蓝铅笔在报纸上认真地画横杠,新华社中新社画红杠,美联社越通社画蓝杠,画了一半,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看着简雨槐,手中的笔停在那里。
“爸,您为什么要骗我?天扬为什么要瞒我?”
乌力图古拉的眉头跳动了一下,把手中的红蓝铅笔放下,摘掉老花镜,身子往后一靠,看着面前身子颤抖着的简雨槐。
“您为什么告诉我天赫死了?天扬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见到了天赫?”
有很长一段时间乌力图古拉没有说话。屋里一片沉寂,能听见屋外的风声,还有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
“你听到了什么?”乌力图古拉问。
“天赫没有死,他,他活着……”简雨槐啜泣着说。
“谁告诉你的?谁?”乌力图古拉再问。
“雨蝉……雨蝉告诉我的。天扬见到了天赫……在广西。天赫……他没死……他活着……”简雨槐泣不成声。
乌力图古拉说不出话来,呆呆地坐在那里。他觉得红蓝铅笔根本没有用。他觉得新华社中新社根本没有用。他觉得美联社越通社非常可耻,自己非常可耻。他卑鄙地诅咒了自己的一个儿子,言之凿凿地保证他死了,不在世上了,与所有活在世上的亲人都没有关系了。他不光是那个儿子的父亲,他还是另一个孩子信任的老人;他其实知道那对简雨槐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那么做了,还是欺骗了她。孩子也许还在,却在被人欺负,被我们自己欺负,道理还是没有讲过来。
泪水簌簌地从简雨槐的脸上流淌下来。一时之间,屋外漫天漫地的雨水涌进了房间。而简雨槐就像被她自己的泪水抽空了,从头到脚雾蒙蒙一片。
6
简雨槐大病了一场。她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葛军机急坏了,急出一嘴的口疮。组织部长和葛军机谈了话,准备把他下派到一个边远县挂职锻炼,做县委副书记。省委书记对葛军机说,不是我撵你,你不是做秘书的料,做秘书你亏了,到基层去吧,锻炼锻炼,对你有好处。从宜昌一回武汉,组织部就通知挂职的那个县,要县里来接人,说好立刻就走。简雨槐一病,从来没有为私事请过假的葛军机,这一次也破了例,向组织上告了两天假,回家照顾简雨槐。
“她已经知道了。”乌力图古拉在电话那头说。
接下来父子俩什么话也没有。乌力图古拉甚至没有问老二什么时候动身下县里去。电话里,只有两个人喘气的声音。然后,他们挂断了电话。
7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你们这算什么?你们把她当成什么了?你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简雨蝉盯着葛军机的眼睛愤懑地质问。
“告诉她能解决什么问题?能解决吗?”葛军机恨恨地盯着简雨蝉的眼睛反问。
“要解决什么?你们要解决什么?雨槐做了什么事要你们这样对待她?她惹过你们谁了?”简雨蝉气呼呼地说。
“她得生活下去,这就是她要解决的问题。”葛军机阴沉沉地说。
“说得好,她是得生活下去。可你们要她怎么生活?她爱天赫。就算她嫁给了你,也有权利知道天赫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简雨蝉发作道。
“然后呢?”很长时间葛军机没有说话,他一直那么看着简雨蝉,看着他妻子的同父异母妹妹,“你知道雨槐经历过什么?知道在你离开武汉之后她遭遇过什么?你不知道。那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经历的,不是,甚至不是一条狗应该经历的!在她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天赫在哪儿,他在哪儿?你呢,你在哪儿?你们关心过她吗?真正关心过吗?你们有什么权利对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的人的生活指手画脚?有什么权利让生不如死过的她再一次受到伤害?”他发怒了,眼睛瞪得圆圆的,是简雨蝉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想一想吧,你,还有天赫,你们认真想一想。她在你们的生活中算什么,在她需要人关心和在意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请你们,请你们在为她要求和向她要求权利的时候明白一点,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得活下去,重新活一回!她不能为了知道谁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而活在这个世界上!”
简雨蝉被葛军机的样子吓住了。她看着葛军机,葛军机的脸色难看极了,就像一头并非饥饿而想要把人撕碎吃掉的动物。这是整个儿基地最讨大人们喜欢的孩子,他的温文尔雅和上进心成为大人们在饭桌上教育自己孩子的典范。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们怎么不像军机一样?现在这个温文尔雅的不一样的青年楷模怒气冲冲地盯着简雨蝉,一副要吃掉她的凶狠样儿。
简雨蝉不光是害怕,她也没有时间等着被葛军机吃掉,她要赶去车站,离开武汉,回到北京去。她当然想知道简雨槐在她离开后经历了什么——什么样的经历让简雨槐只剩下活下去这样一件事情?什么样的遭遇让葛军机变成了一头想要把人撕碎吃掉的动物?
“告诉我,她怎么啦?”简雨蝉忐忑不安地问。
葛军机狠狠地瞪了简雨蝉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走开。他走开的样子就像一块冒着烟的岩石,正顺着火山口快速下坠。
8
简雨槐不想吃东西,见了喷香的米粥就皱眉头,把脑袋转向一旁。你得吃一点,一点点就好。葛军机把粥勺送到简雨槐嘴边。她像是在梦中,好半天没明白他在干什么。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你得吃一点,要不会饿坏的。他哄她。她摇头,往后躲,像躲灰尘。他端着米粥碗,不知道该把它怎么办。他把碗放下,坐在床头,无所适从。他想他总得干点儿什么。他起身朝窗前走去,想去拉开窗帘。
“别拉开。”简雨槐气若游丝地对窗台边的葛军机说,“求你。”
葛军机手里拽着窗帘,人被钉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流下泪来。他撇下窗帘,转身走回来,在床边跪下,捉住简雨槐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手中。简雨槐的手瘦成了枯柴,冰冷,贴在葛军机的脸上,像两块再也没有温度的陨石。
“别这样……别这样……请你别这样……”葛军机的泪水浸润在简雨槐的手掌上,顺着指缝淌走,“求你……是我……求你……”
有一段时间,简雨槐没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她像一个幽灵似的撑起身子,移过来,把手从葛军机手中挣脱出来,捧住他的脸,摩擦着它,像擦拭一件陌生的瓷器。然后,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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