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缘去来

作者:徐 风



的山风把毛馆长留起来的长发吹得像一把黑色的火炬。它们在他的头顶上万分危急地燃烧着。人们看到他两条鹭鸶一样的长腿从扁担街上飞奔过去,那是一种训练有素的细密的碎步,无论进攻或者撤退。这种步伐都想必是坚定而不慌乱的;人们还看到他黑风衣上的腰带在风中飘舞起来,这里的男人的腰带可没这么长。有一些在街上散步的草鸡惊悚地飞起来,和狂吠的狗配合着。试图在毛馆长奔跑的路上制造一些麻烦。但毛馆长全然不顾,他最后在扁担街南郊的汽车站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像是剐从河里游完了一万米一样。
  毛馆长在最后一刻的判断非常准确。韦蕊这会儿极有可能在汽车站。他估计她会选择在他到来的时候及时地撤退。是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不想见到他,而毛馆长则正相反。气喘吁吁的毛馆长终于看到那个颀长的有些纤弱的背影了。非常好!简直是非常好!缺乏想象力的小说家和影视导演。总是把生离死别的场景安排在车站,总是让男女主人公在这样的地方涕泪横流。没办法,毛某人今天也只能这么俗一回了。他必须及时地出场。在一个关键的时刻,那种拼尽了全力的奔跑,你可以理解是一个精彩节目中必要的前戏部分。如果用镜头记录下来,该是多么动人的一幕。初冬淡淡的阳光不动声色地给这个简陋的乡村车站抹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就像舞台上的暖光。毛馆长隔着好远就用他那磁性很强的声音喊道:小韦!小韦!
  可是韦蕊并没有转过身来。
  而这时候公共汽车却来了。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它像一块脏兮兮的面包,颠簸着腾起一路黄尘,在停下来的时候,它憋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疲惫的叹息。
  这里搭车进城的人并没有排队的习惯。车一来,大家就蜂拥而上。但可能是大家认识韦蕊的缘故。毛馆长看到她被大家簇拥着排在了第一个。这给毛馆长即将要进行的工作增加了难度。但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挤到她面前,说,小韦。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可是回过头来的女人并不是韦蕊。毛馆长看见她的胸前别着一枚西望峪小学的校徽。
  对不起,对不起。毛馆长有些尴尬。
  他想起来。女人是乡宣传委员陈胖子的妻子。
  一种失败感攫住了他的全身。他站在那里,四顾茫然。他一般都不失算的,这一次等于是一个游泳健将在浅池子里呛了水。
  但是他的失败感只持续了几分钟。就在汽车发动起来的时候,韦蕊突然出现了,真的是她。看上去她很虚弱,被女售票员搀扶着,从汽车站售票房里走出来,在跨上车阶的时候,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她就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下来了。通常,这个位置是给进城办事的乡干部留着的。
  小韦!毛馆长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不知怎么的。毛馆长觉得这声音不太像自己的。
  毛馆长看到汽车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他,但韦蕊没有。她保持着一个直视远方的姿势。直到汽车开动。
  在汽车再次腾起的黄尘里。毛馆长奇怪地笑了。
  
  第八章
  
  在韦蕊看来。这个世界跟过去再也不一样了。
  一连多天,心仿佛已经被掏空了,麻木了似的并没有痛感。她难以置信那些日子她居然能够熬过来。曾经。钱进的出现好像在她昏暗无边的生活里亮起了一缕阳光,可是它迅即熄灭而且把她带向一个更加孤寡无助的世界。
  韦蕊知道的,如果让母亲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她会变成一头愤怒的母狮。她打算先到小姑妈家去住几天。小姑妈叫韦小桃。家住在比较偏僻的城西地带。她才40多岁,独身,有洁癖,在纺织厂当厂医。属于那种长得白白净净却不漂亮的女人。可能是她和韦蕊的母亲合不来的缘故。平时彼此间并不怎么来往。但是韦蕊却和小姑妈比较投缘。平时她忙,并不经常来,但一旦来了,就总有说不完的话。她觉得小姑妈的家比自己的家更有安全感。
  以前韦蕊并没有把和钱进恋爱的事告诉小姑妈,现在她必须从一个故事的尾声说起。平常,女人一旦说自己伤心的事,是可以让江河冲决堤坝的。说到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她费力地跳跃着略去,但小姑妈认真地提醒她。情爱故事里的所有细节都非常重要。就像在妇产科的医生眼里,再漂亮的女人也就是一堆出了问题的零部件的组合而已。没什么秘密可言。小姑妈还告诉她,虽然她没有结婚。但并不等于她不懂得男人,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她太懂得男人了,反而一点激情和想象力也没有了。
  于是韦蕊的叙述就变得一点也不流畅。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故事过于俗套,虽然有惊心动魄的场面,但自己承担的角色过于缺乏光亮而显得卑微。青梅园对决那一段。她还加了一点虚构,让人听起来她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毛馆长在她的叙述里完全是一个衣冠禽兽,他完全应该被枪毙一千次!但她惊诧自己在描绘钱进的时候,怎么也不肯把他往恶里推。他明明那样坏,她却对他怎么也恨不起来。而对于丘桂玉这样的乡村泼妇,她觉得她的存在简直就是大自然的一个错误。可是她的女儿小翠。却又那么单纯可爱!老凌也是个难得的好人。只可惜太软弱、窝囊,难得借酒撒疯,也显得缺乏章法。但是他身上有一根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导火索。一旦这根导火索被点燃。世界会被他炸一个窟窿。至于绝食那一节,其实那是她在无奈中使出的无奈的一招,枕头下少量的牛肉干陪伴她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刻。需要向小姑妈强调的是,那个扁担街一定是世界上最阴暗的部落。那里满天飞舞的。除了黄尘,就是流言蜚语。
  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她说不出口,她这个月的例假迟迟不来。不确定的担心有时会像潮水一样撞击她的心脏。
  最后她没有结论。她也不哭。她阴沉的叙述却一直刹不住车。小姑妈却在她的故事里渐渐地兴奋起来,在故事的多处地方,她作了一些精辟的分析。就像权威的专家喜欢在别人的著作上写下眉批那样。甚至她还像搭积木一样给这个故事设计了若干个结局。但是在韦蕊看来,所有的结局都是悲剧。世界是如此广阔,她却只拥有在小姑妈这里借住的一张床。
  小姑妈很快就从外面带回一些她想知道的信息。那个钱进目前还没有分配新的工作,据一位和钱进夫妇关系密切的人士透露,由于他的挂职期限还没到,组织部门不便把他分到那些被大家盯着的好单位去,而一般安置性的单位他又不想去。他岳父原先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一个月前,去政协当了个副主席。明眼人都知道,这种体面的安排其实是明升暗降。实权一点都没有了,虽然还有余热,但像安排人事这样的便利,毕竟是没有了。况且老爷子还在生气,说到底是女婿背叛了他的千金宝贝嘛。钱进这段时间只能在家赖着。他老婆的确是厉害,早年就是公安局的警花,如今正在为钱进的事上下活动。
  说这些,难道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吗?韦蕊茫然地说。
  你到底还爱钱进吗?小姑妈反问道。
  什么爱不爱的,现在我听到这个字。心里就流血。
  那证明你还是爱他的。或者说。只要有可能,你还希望得到他,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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