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缘去来
作者:徐 风
小姑妈气愤地把信扔在地上,说,还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伪君子呢!
韦蕊脸色惨白,把信捡起来,摇着头说,这信,真不像是他写的。
小姑妈说,你再看看,这不是他写的。还能是谁写的呢?
的确是钱进的略带行草味的字迹。她黯然无语。仿佛潮水顿时变成了沙漠。在小姑妈面前她哭不出来。她真希望这封信是别人的一个恶作剧而不是钱进所为。小姑妈又拿起信。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这信其实就是钱进的心电图,应该反着读,越读你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心理有多阴暗。
蕊蕊,你真的必须离开他了!
以后的几天里。韦蕊的脑子里一直回旋着小姑妈的警告。真的,一想起这封信。她内心的伤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锐。
团市委请她去给共青团员们作演讲。接下来是她的中学母校、小学母校,然后是少年宫。她有衣锦还乡的感觉,受伤的心一路被鲜花掌声滋养,渐渐得到恢复。可是她的救人故事只能讲5分钟,而主办单位希望她至少讲一个小时。她无法在那个太简单的故事上进行虚构,只能把小翠作为主角,以浓烈的感情色彩。描绘了一个山区女孩纯洁、善良、勤奋、好学的性格,那些平时并不在意的细节,那些信手拈来的故事。在她娓娓道来的叙述里大放光彩。不断有掌声打断她的讲述,仿佛小翠已经从西望峪弯曲泥泞的山路上走进会场,她无处不在而光芒四射。每一场演讲结束后,她都能收到一堆学生们请她转赠给小翠的礼物:钢笔。笔记本,文具盒,小人书,橡皮筋,巧克力糖。钥匙圈,还有中学男生火辣辣的问候信。
不经意间。西望峪在她一场接着一场的演讲中已经被赋予了审美的意义。她的在特定场合滋长的激情正在重新塑造着一个新的西望峪,那里的山水,树木,道路,溪流,鸟鸣,甚至空气,都带着她强烈的主观色彩,以至一些虔诚的听众对那个被称为西伯利亚的偏僻山乡产生了浓厚兴趣。一位年轻的小学女教师在她演讲结束后一直跟着她问长问短,西望峪需要小学教师吗?那里的风景是不是像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一样?她遗憾没有读过沈从文的小说。但是她以十足的自信告诉她,西望峪非常欢迎她这样的有志青年。
静下来的时候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自己会把西望峪说成像圣地一样?它真有那么好吗?扪心自问。回答竟然是肯定的。抬头仰望。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而此时此刻。西望峪的天空肯定碧蓝如洗;傍晚,望不到边的火烧云。就像瑰丽的宫殿一样环绕着安静的扁担小街。她被自己的遐想持久地感动着。最后又觉得不可思议。
有一个早该来看她的人终于来了,郭圆圆。
她知道郭圆圆会给她带来太多的所谓情报,可是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了。真的,她对郭圆圆摇着头说。哪些人永远都不会放过我。我都知道。那又怎么样?我不是都过来了吗?
郭圆圆羡慕地看着她说,韦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毕竟,你已经是名人了。
在郭圆圆面前。韦蕊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说,那还得感谢文昌宫啊!
好心情像阳光一样温暖。去西望峪上班。她竟然有回家的感觉。星期天,她知道小翠会在汽车站等她,她想象着小翠在见到那些礼物时的高兴劲儿,心里特别开心。汽车驰进扁担街的时候她竟然有些激动。她看到了一片亮晶晶的眼睛,是小翠和她的同学们。她走下车的时候被他们围起来,她的脖子上被他们套上了用野花编织的花环,一时间她变成了一只不堪负重的花蝴蝶。同学们争相拉着她的手,替她背着行李、挎包。小翠则把那些意外的礼物分送给她的同学们。她贴着韦蕊的耳朵说,我妈今天给你炖了一只乌骨鸡呢!她听了开心一笑,也悄悄地说。放心,我一定给你留一条鸡腿。
从扁担街上走过去,迎着那些热情的目光,她真的像一个凯旋的英雄。啊,你回来了!大家都这么说。亲切而随意。她心里热热的,真有一种自己人的感觉。老凌和丘桂玉正在为她准备一顿丰盛的家宴,除了小翠说的乌骨鸡。还有红烧野猪肉、笋干排骨腌笃鲜。香椿炒鸡蛋。甚至还有一条难得的五步蛇。老凌说这种蛇剧毒,人一旦被咬,走五步即倒,平时极难捕获。把它放在宜兴出的砂锅里,用文火炖成清汤,其味鲜美,无物可比。又有偏方把鸡蛋放在蛇肉汤里一起煮熟,人吃了蛇汤鸡蛋,皮肤清爽滑腻。妇女小孩尤佳。丘桂玉要她多多地喝蛇汤,吃蛇蛋,说是大补;老凌则大力推荐那道他精心配制的笋干排骨腌笃鲜,说排骨汤里的笋干,不仅鲜嫩,而且肥爽;因为是用大灶、干柴烧的。城里人根本就吃不到这样地道的山珍;小翠说今天的锅巴最好吃,她知道她的韦蕊阿姨喜欢吃锅巴,以前她经常偷偷拿锅巴给她吃的。于是韦蕊只好放开胃口大吃起来,她知道的,她吃得越多,老凌和丘桂玉就越高兴。西望峪人都是这样的。丘桂玉说。虽然乡政府已经给她安排了宿舍,但她和老凌还是希望她住在文化站,那座倒塌的阁楼已经重新修好。她房间里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完全是按照原样摆放的。老凌说,还是住这里吧,大家有个照应。小翠的态度则没有商量的余地,说,韦蕊阿姨,你要是搬出去住,就不够哥们!丘桂玉骂道,什么哥们儿?哪里学来的?还不叫干妈?!
小翠一吐舌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干妈。
在热热的汤气里韦蕊止不住地流泪。一种非常具体的幸福感充斥于她的每一个毛孔,在这个丰盛的饭桌上她其实什么都不吃就已经饱了。也许。真正被西望峪接受,从今天才开始。
她精神饱满地去见修长林,她以为修长林会对她说许多鼓励的话。可是修长林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他只是简单交代了她应该分管和配合的工作。他的态度至多是平和,如果计较。则可找出一点冷漠。就像是走进一片树林,枝叶茂密,让你感觉不到有一丝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修长林有一种敬畏的感觉,具体地说。她有些怕他;总觉得那平静目光与语气的背后深藏着什么。她并不知道,钱进的那封信已经在她的潜意识里顽固地驻扎下来,而且会在关键的时刻跳出来左右她的情绪。
乡团委书记原来是办公室主任兼的。文教助理原来是妇联主任兼的,韦蕊一下子得到了别人的两项兼职,却没有一个单独的办公室,而是在武装部长孙胡子对面放了一张办公桌。孙胡子是个转业军人,大嗓门,快人爽语,他非常欢迎韦蕊的到来,说这间办公室从此以后是文韬武略,没人敢比。而韦蕊则在满屋的烟昧夹杂着脚臭味中皱起了眉头。据说,孙胡子的臭脚是乡政府著名的。他一坐下就喜欢脱掉鞋子。把他的臭脚解放出来。韦蕊看到计划生育助理小李是有单独办公室的,而且朝南向阳。就到修长林那里去提了一个要求,修长林说,乡机关用房确实紧张。就先凑合着办公吧。韦蕊说,实在不行,还不如让我搬到小李的办公室去呢。修长林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埋下头继续看他的文件。
韦蕊怏怏地退出来。修长林看她的那一眼,让她感受到一种非常陌生的东西。像一枚看上去软绵的果子,终于露出了它坚硬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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