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午,陈小莉气急了,她看到自己的脸上不仅没有少女的细腻与红润的迹象,反而像溺水死亡后刚刚打捞上来一样惨白,冰凉,她手里攥着一瓶无济于事的“夏士莲”,长时间地盯着镜子,像盯着一个准备打劫自己的仇人,当云缝里漏出的一缕阳光射进屋内更清晰地照亮自己的表情时。她觉得衣服被穷凶极恶的歹徒当众剥开了。“砰”地一声碎响,“夏士莲”砸到了镜子上。镜子里小莉的脸四分五裂。小莉“哇”地哭了起来,捂着脸一头冲进房内,狠狠地撞上房门。陈小莉倒在床上绝望地闭上泪水模糊的眼睛,很快她就听到母亲钱家珍趿着拖鞋由远而近的走过来。母亲站在门外心疼地嚷道,“你这死丫头,都砸坏六块镜子了。”母亲心疼镜子,说话的声音像从劣质蜂窝煤炉里吐出来的。一股烟雾呛人的味道。
  与此同时,小莉的房间里迅速缭绕起了另一种乳白色零乱的烟雾,烟雾一点也不呛人。水一样柔和滋润,小莉沉沦于烟雾的缭绕之中,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在如水轻烟的烘托下。她像一个沉重的包裹被慢慢打开了,打开的身体向天空飞升。盘旋。天空一片蔚蓝,香甜的芒果气息弥漫在她周围。脚下一团团白云如同盛开的棉花,柔软而洁白。
  已是做午饭的时辰了。院子里家家户户忙着捅炉子生火做饭,锅碗瓢盆、刀叉勺铲的声音错综复杂地挤满了三圣街七十六号大杂院。
  陈小莉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享受完这欲仙欲死的感觉,房门被几个表情冷酷的男人撞开了。是警察。
  陈小莉被戴上手铐的时候,身体绵软得像一条正在作茧自缚的蚕,她很难充分地睁开眼睛,所以她恍惚的视线里,警察手忙脚乱地做出的全是舞蹈动作。警察动手的时候,钱家珍的哭声节奏感很强也很乱,类似于迪厅里重金属音乐的不合乐理的伴奏。
  陈小莉是被架着出门的,她的感觉很好,有一种婚礼般的眩晕。手铐如同婚礼上纯金打造的手镯。很温暖。
  陈小莉被塞进警车的时候,人已经睡着了。
  这时候,三圣街七十六号大杂院十六户街坊们不干了。警察在这院子里抓人就像取走他们临时放在这里的一双拖鞋,太随意。于是,除了在外摆摊没回来的,一二十号男女步调一致地从厨房的油烟中冲出来,他们手里攥着煤钎、老虎钳、扫帚、锅铲、玻璃奶瓶情绪异常激烈。卖完早市猪肉刚到家的胡连河手里甚至握着一把血迹未干的杀猪刀,“凭什么到七十六号乱抓人?”
  七十六号院子里住的都是穷人,穷人的日子是靠相互帮衬着过下去的,谁家烧饭做菜缺盐少酱油或忘了买大葱生姜。到邻居家厨房里随手拿了就用,跟共产了差不多,几十年来的日子就这么从解放前一直过到了解放后,毫无变化。大院里的人都是一家人,家里矛盾再大,对外枪口是一致的。所以警察抓走陈小莉一个人,等于是抓走了七十六号大杂院里的所有的人。
  警车被街坊们堵在三圣街狭窄的石板路上,进退两难。
  陈小莉犯了什么罪错。大家不知道。警察也不说。那位比较胖的警察扬起手中的警棍说没必要告诉你们为什么抓人,而且警告街坊已经妨碍了正常执法,胖警察用警棍顶了一下帽檐,又指向胡连河的鼻子,很轻松地说,“你以为我们今天手铐带少了是吧?你上前一步来试试?过来!”胡连河被警察轻松而挑衅的语气吓愣住了,他灰紫的嘴唇哆嗦着,牙齿咬着的半截香烟和手里的杀猪刀同时掉到了石板路上,杀猪刀落地溅起一个火星。火星瞬间熄灭,刀就缺了一个大口子。像被敲掉了一颗门牙。胡连河嘴还硬。“我杀猪,没杀人!”
  蓝白相间的警车在众人举棋不定的一刹那间,拉响警笛,很莽撞地从狭窄的巷子里一头向前冲去,在街角拐弯处警车撞翻了一个垃圾桶,垃圾桶里钻出几只惊惶失措的老鼠。
  钱家珍抱住街边的一根歪了的电线杆哭得声嘶力竭。她的喉咙里咕咕噜噜地发出母牛在挨刀前绝望的喘息与嚎叫,而她丰满得有些臃肿的身子让人很容易想起一口袋面粉。
  缺了牙的吴奶奶当着街坊的面数落钱家珍,“小莉还不是你惯坏的。她要是不犯错误,公安不会来抓人的。哪有像你这样当妈的?”吴奶奶的牙齿漏风,字句却是牙啃骨头一样硬。
  钱家珍止住哭。泪水在秋天的阳光下无色无味,她为自己辩护说,“不让她出去,她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这个星期我才打了三回牌。”
  巷子里趟过一阵猛烈的秋风。电线在风中呜呜作响,大杂院里飘出的蜂窝煤烟在风中碎了。一些炒辣椒的味道和酱油的气息凌乱地穿插在风中,悬在头顶上的太阳药水浸泡过一样苍白。街坊们陆续走进院子,走进自家的厨房,心里怦怦乱跳。他们抒情与议论相结合地将警察抓人事件上纲上线,大多数人认为。“陈道生在外忙挣钱养家,陈小莉毁在钱家珍手里。”
  钱家珍被扔在街坊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后面,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巷子。两只手死死地攥住衣服的下摆,一筹莫展。
  陈小莉被大盖帽警察塞进警车的时候,陈道生正在“道生服装店”向大盖帽求情,他苦着脸说自己一个月根本卖不了一万块钱服装能不能少交点,那位嘴上留有一绺胡子的大盖帽用生硬的手指骨节敲着收银台上的饭盒生硬地扳过脑袋。“减税?你们这些服装贩子们真是心太黑了,有钱吃喝嫖赌包女人,没钱交税?抗税比偷漏税处罚更重。直接进看守所吃八大两去!”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一下饭盒。盒盖震翻了,饭盒里的米饭和辣椒土豆丝已经凉了,他嗅了嗅了鼻子,“这可比牢里的饭好吃呀!来钱!”说着头也不抬地向收银台伸出手。五根骨节粗硬的手指在中午寂寞的空气中熟练地抖动着。
  店员于文英从抽屉里摸出三百块钱递给大盖帽,声音软弱地说。“也就是跟你商量商量嘛,哪敢不交呢。”陈道生也凑过来递上一支烟,并迅速地给大盖帽点上火,“说说罢了,哪个愿意坐牢呢。” “坐牢”两个字还没说完,陈道生裤带上的传呼机响了,一看传呼号码,是三圣街街口秦大爷小卖部的电话。陈道生一路小跑到电话亭回话,电话那头秦大爷喉咙里憋着一口来不及吐出的痰,声音咕噜着说了一句,“好像你家里出事了。”
  从四里河服装一条街到三圣街七十六号大杂院,不到三公里,沿河穿过两条寂寞的老街和一个热闹的菜市场,再拐过已经卖掉的双河机械厂围墙,就到了三圣街街口了,街口秦大爷几十年与杂货铺相依为命。他跟三圣街一道进入风烛残年。抽风的手指长年累月抖个不停。
  陈道生骑着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破自行车,一路狂奔,沿途一些不明真相的行人以为发生了抢劫案。车速太快。自行车与一辆迎面呼啸而来的警车差点撞个正着,陈道生避让不及,自行车斜刺着撞向河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
  陈道生摔下车的姿势像体操运动员失败的前空翻。人从车龙头上空蹿出去,膝盖骨撞在树干上,树皮撕破了裤子,血从裤管里流出来,陈道生倒在地上看到了天空在旋转,与天空平行的自行车轮也歪曲着旋转。疼痛以一种活剐的方式由里向外一刀一刀地剐着他的骨头。
  陈道生摔倒的时候,并没有听到警车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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