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于是就又跟陈道生碰了个满杯。
  秋天在这座城市停留的时间很短暂。短暂的秋天里,四个重症患者在他的伺候下咽气,有时候他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甚至觉得病人是死在他手里,大款的哥们没两个星期就死了,肝昏迷的时候他准确无误地推开了妻子的手。却闭着双眼抓住了陈道生的手,那是在屎尿中发酵出来的信任与感动,医生们在病人家属惊天动地的哭声中忙碌着。陈道生感到攥着他的手突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到洁白的床单上,于是陈道生就对医生说,“不用救了。他走了。”说完的时候,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病房里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要掀翻屋顶。
  冬天的时候,陈道生更加小心谨慎,这本来就是一个死亡的季节,城市以及城市里的树裸露着一无所有的骨架站在寒冷的风中。就像死去的尸体一样铺陈在人们的视线中,专门与即将死亡的人昼夜相守的陈道生这种感觉很尖锐,他害怕自己护理的男人在他面前死亡,而死亡却又是他护理的几乎是原则性的方向。西北风又在窗外呼啸着,与去年是相同的声音和姿势。这种时候,陈道生就会仔细聆听风声并想象着风在空中运动的轨迹,后半夜的时候,守候在病榻前的陈道生想象着西北风是从女儿小莉那里刮来的,于是就发现有一缕风在病房外的窗玻璃上停住不动了,他跑过去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摸了摸玻璃,冰凉的。这时床上的病人哼了起来,他跑过去拿尿盆,每当这个时候,不是撒尿就是拉屎,陈道生小心地将尿盆伸进被窝里,轻轻地扶起病人,然后轻轻地说。“慢慢地解,吸气,用力,好,很好。”他说很好的时候,屎尿就比较流畅地排到了尿盆里。这是一个高血压引起的脑血栓病人,他的头发全白了,不多的头发坚决地往后铺过去,保留着没发病前的基本方向。潮红的脸上肌肉细腻而松驰,很显然是一个长期过着养尊处优生活的人。陈道生在伺候这个病人之前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办公室里许多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大多数人手里都拎着皮质很好的公文包,他们表情肃穆,过度的庄严和焦虑使他们的皮鞋呆板而又枯燥。他们嘴里反复地说着首长的病情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院长对陈道生说你一分钟都不能大意尤其是夜里,不能打瞌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医院还成立了一个医疗小组,夜里配备了医生轮流观察病情,陈道生的主要任务是随时将大小便失禁的屎尿在第一时间迅速处理干净,医生负责看心电图仪器,陈道生负责看氧气罩是否还在动,一实一虚。虚实相间,看护重症患者就像看守杀人越货的重刑犯人一样,必须时刻提高警惕,这样的类比有点损人,但性质实际上是一样的,陈道生这样想着。
  凌晨四点半钟,值班医生头天晚上在饭店吃了些变质的烤鸭。熬到凌晨时,肠胃顶不住了。他想去拉肚然后再去药房拿两粒“诺氟沙星胶囊”吃下去,这会使他看心电图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临出病房前,值班医生拍了拍陈道生的肩,眼睛睁得呆若木鸡似的陈道生肩头一颤,很迷惘地望着医生,医生说,“你会看心电图吗?只要上下跳动,就没事,要是突然不跳了,成一条细波浪就危险了。成一条直线心脏就停止了,知道吗?”陈道生点点说。“我知道的。”医生说他要到二楼去一下,顶多十分钟就回来,要是有细波浪了,就赶紧叫他,陈道生也没问什么原因。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觉得这是医生对他的信任,这种信任让他很感动。
  问题就出在信任和对信任的感动上,医生刚出病房门时。陈道生看心电图像跳舞一样,绿色的曲线一上一下地,发出幽幽的光,看了一会陈道生的眼睛就累了,他想去喊医生,又怕像上次一样。大惊小怪的虚惊一场,挨医生批评不说,还很丢面子。陈道生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把目光转向氧气罩和病人胸脯的起伏,都在运转着。一切正常。陈道生紧张的心踏实了。突然,病人氧气罩里发出细微的呜呜噜噜的声音。很短暂,陈道生以为要撒尿,这几天病人都靠吊水维持生命,所以只有尿没有屎,他忙着拿尿盆,可尿盆刚拿来,他发觉拿错了,因为病人已经昏迷,而且又戴着氧气罩根本不能坐起来,这几天处理尿都是用干毛巾,他又从床头柜里拿出干毛巾,还没伸进被窝,病人的胸脯剧烈地抽搐着,陈道生不敢乱动,就死死盯住病人的胸脯。他想只要在动,就没事,可病人胸脯挣扎着动了几十下后,氧气罩从脸上挣掉了,他急忙拿起氧气罩,但又不知往哪儿放。再回头看心电图,心电图的黑幕上只剩下一道笔直的绿线。
  陈道生冲出门外刚喊了一声,“不好了”,就跟进来的值班医生撞了个满怀。
  首长病人死了。
  太阳从冰冷的天空升起来了,阳光照耀着大难临头的医院。先是来了许多人和许多小轿车。八点钟的时候又来了外面的医生,是事故调查组。结论在上午九点半钟就做出来了,这是一起人为的医护人员失职而导致患者死亡的医疗事故。值班医生擅离岗位,负主要责任,陈道生在病人氧气罩脱落时没有及时叫医生,导致贻误了抢救时间,负次要责任。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首长这次进来就没打算他出去,但毕竟不是死在抢救的现场,性质上还是属于死于非命:尽管首长病人丧事早就准备好了,连悼词都讨论过好几稿了,但首长家属在感情上仍然无法接受就这么说死就死了。调查一点也不复杂,第二天处理结论就出来了,院长调离二院到地处郊区的市第四人民医院降职使用,值班医生开除留用。护理工陈道生开除回家,他又不是正式工,开除也就是辞退。医院赔了责任事故赔偿费十八万元,没让陈道生掏,但当月的工资扣除。算是惩罚。陈道生想毕竟是自己造成的事故。他也没有说什么,灰溜溜地回到了七十六号大院。
  陈道生倒在床上睡了两天。他想把一年缺的觉都补回来。可他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重症病人死亡的影子和最后挣扎的绝望,他也在挣扎,又是年底到了,明年的出路在哪里呢?
  冬天的风呼呼地在窗外盘旋,似乎想对陈道生说点什么。但没有人能翻译出风的语言。天快亮的时候陈道生突然明白了,风在告诉他,所有的路程都很远,就像风的来路,是从天的尽头一路奔袭而来。虽然损耗得太多,但依然保持呼啸的形象。
  
  7
  陈道生没有对院子里的人说自己是被开除的,只是说干了一年,人有点吃不消了,这时大家才开始说真话,“道生,不干也好,伺候人的活太腌臜人了。”言下之意是伺候人的活很贱。陈道生没说什么,他想要是能把债都还了,只要不犯法,再贱的活都干。
  这一年。陈道生还了一万块钱的债,在他累得不能动弹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翻看账本,看着数字每个月在减少,身上的骨肉就变得轻巧起来,翻一个身,点一支烟,然后一页页地翻。就像翻着当年每天必读的毛主席语录,越看越有力量,越看越有信心。只是一万多块钱就像打水漂一样,点了几星浪花,无声无息,每家先还一百块钱,还没轮到三分之一,挣钱的路又断了。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没有人再提钱的事,三圣街的人都知道,就是把陈道生卖了,他也抵不了债,所以大多数人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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