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这就有些恶毒了。钱家珍生在旧社会但长在红旗下。从没做过风尘女子,她过于激烈的反应是必然的。钱家珍哭得很伤心,陈道生也气得脸色乌紫,尽管他们两口子磕磕碰碰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但在这件事上,陈道生还是坚定地站在老婆的立场上。并且表现出了义无反顾的勇气,他给钱家珍倒了一碗糖水,说,“韦秀兰要是再敢这样说,我就告她诽谤罪!”钱家珍接过碗一口气喝下去,又抹了抹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你今天还像个男人的样子!”这话是表扬,但陈道生听起来很别扭,好像他从来就不是男人。
  钱家珍跟韦秀兰打架的这天夜里。陈道生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他躺在黑暗中如同飘浮在漆黑无边的大海上,后半夜一声火车汽笛尖叫,居然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从他的后心穿透前胸。恍惚中他又像是浸泡在血红的海水里,全身湿透了,散发着死鱼的腥味,心宽体胖的钱家珍打着很不均匀的呼噜,喉咙像一截生锈的自来水管吐着气泡。这种荒谬的感觉纠缠着陈道生的神经,他在一种绝望和恐惧中辗转反侧,院子里不知谁家拉响了门拴。窗外隐约看见石榴树伸出的枝叶在晨风中摇晃,天亮了,陈道生坐了起来。可脑袋如同一颗笨重的炸弹扛在肩上,很沉。
  一大早,他跑到秦大爷小卖部给刘思昌打公用电话。刘思昌在电话里声音激动地对陈道生说,“我正要打传呼给你,你赶紧过来,事情搞定了!”陈道生扔下话筒就跑。
  陈道生喘着粗气一头撞进刘思昌铺着墨绿色地毯的办公室时,刘思昌正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他的皮鞋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只是平光镜后面的眼睛通红,似乎也是一夜没睡。刘思昌锃亮的皮鞋在地毯中央的巨大的牡丹花瓣边缘停住。花瓣边缘就像被虫子咬掉了一块,花就有些残缺。刘思昌和陈道生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昨晚上一夜没睡,总算搞定了!”陈道生对搞定的理解相当简单,“公安什么时候放小莉?”
  刘思昌将陈道生拉到棕色的沙发上并肩坐在一起。说话也就如他笔直的裤缝一样鲜明而突出。“道生,市委郭书记的秘书小周昨天夜里两点半钟的时候才告诉我。郭书记已经在我报上去的申诉材料上批示了,态度非常明确,小周说郭书记批了‘人民群众的利益高于外商的利益。此案是否存在小题大做,是否有借题发挥的故意?建议政法委过问此案,查清真相,立即放人!’你看,这可是郭书记的亲笔批示。”说着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有郭书记批示的申诉材料复印件递给陈道生。陈道生望着郭书记龙飞凤舞的批示,手指抽动,泪水夺眶而出,他仰起头,灰紫的嘴唇蠕动着,“小莉呀,终于有人为你做主了!”
  刘思昌的大哥大又响了,铃声炒豆子一样,很脆。刘思昌拿起老板桌上的大哥大出门去接,他似乎不愿打断陈道生心情,也似乎不便让他听到电话内容。反正走出去时,随手关上了门。进来的时候。刘思昌见陈道生脸上已风干了泪水,就对他说,“刚才市委的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书记虽然批了条子,要放人,还得放点血,你不要紧张,不是动刀子放血,也就是拿些钱打点打点。这是道上的规矩,你在公司也干过几个月,你亲眼看到,我们没有哪一件事不是靠钱铺路的。”
  陈道生就是因为看不惯欧亚公司拎着钱袋子搞批文、送礼、请人喝酒、洗澡、找小姐才辞职的,可他就像一个杀人越货的逃犯一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回请客送钱的事轮到他头上了。陈道生僵硬地坐在上午阳光清晰的光线中,如同面对一道很难下手的选择题,拿钱铺路既不愿意,也没钱;不翕钱小莉就放不出来,放不出来,就是真的有罪,他和七十六号大院的所有人都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陈道生脸上一片麻木,内心里却有两个人在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气息奄奄,而且分不出胜负。
  刘思昌站在墙边的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面前。目光集中在地图的下方。他用几秒钟的时间穿越了地图上几千公里的土地。然后他的手指和目光一起停留在一个叫“雅昆”的地方,那里四季雨水充沛绿树浓荫,在双河秋风瑟瑟的日子里,那里骄阳似火,汗水如注。刘思昌身上有些热了。他转过头看陈道生正沉沦于浮想联翩之中不能自拔,于是他走过来说,“要是我手头转得开,我就代你垫付了,云南的一笔玉器生意占用了全部的流动资金。还有几票水泥、钢材、大理石的货款被几家国营单位拖住不付。我要是不打点。拖到下个世纪付款也难说。他妈的。这年头。只有见死不救的,没有见钱不要的。”
  陈道生绝望的脑袋僵硬地转动了一下,目光很陌生地盯住刘思昌。“市委书记批条子也要钱吗?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不都戴大盖帽的吗,他们也要钱?都是共产党员,怎么会要钱呢?”
  刘思昌失控地笑出声来,“我说道生呀,你是真不懂呢,还是装糊涂呢?你在我公司做过,我什么时候给平头百姓送过钱?为人民服务是要收服务费的,你还真以为焦裕禄活在谁的心中?我告诉你吧。焦裕禄只活在他老婆儿子的心中。那一次,我让你陪开源石化的裘处长洗澡按摩,你不干,二十万的钢材生意不就泡汤了。裘处长是正处级干部,可又怎么样呢?”
  刘思昌的话像是用高压水龙头冲刷着泥泞的路面。将陈道生内心冲洗得一清二白,他糊涂了几十年的混沌的思想被掀开了天窗,阳光从外面射进来,他感到头晕目眩。陈道生揉着刺痛的眼睛,问,“要送多少钱?”
  刘思昌轻描淡写地说,“你去送钱给市委郭书记肯定不会收,我送去也不会收。只要给周秘书送足就行了,怎么处理,他是会按规矩办的,还有公检法的朋友,人家帮忙,不表示一下。是说不过去的,八九万块钱是要花的。”刘思昌说八九万块钱就像到他店里买衣服让人还三五块钱价一样轻松。
  陈道生触电似地全身抽筋。脑子里嗡嗡地飞舞着有毒的黄蜂。生疼。他摊开空荡荡的双手。手心里都是汗,“思昌,我哪有这么多钱?服装店一万三千块钱起家有一万块是借的,生意又不好,把我家里连人带家当卖了也不值八九万呀!”
  刘思昌很仔细地将烟灰弹进烟缸里,说,“你不要急,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我的钱全被套住了。不然一分钱不让你掏。现在出路有两条。一是你找亲戚街坊们去借足铺路的钱,二是你投三十万进来,算是跟我合伙做生意,等过几天我去云南把缅玉坯料发过来后,再卖到上海华云珠宝行,不出一个月,净赚十万利润。跟你说实话。这次我投了两百七十万做这笔买卖。不过。你到哪儿借这三十万呢?我都借不到。”他拍了拍陈道生松懈的肩头,说,“第二条路肯定走不通,你还是回去借几万块钱,趁热打铁,赶紧把小莉的事解决了。要是差个一两万。我帮你想办法补上。”
  陈道生脑子很乱,他说,“思昌,真是给你添大麻烦了。我回去再找老街坊们合计合计吧!”
  陈道生离开刘思昌办公室的时候,大街上的阳光如面粉一样稠密,陈道生被阳光包裹着,透不过气来。
  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与陈道生一样的人在光天化日下走投无路,阳光比黑暗更加让人恐惧。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