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话缺少底气,声音像是挤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
  在陈道生家老屋里。街坊除了说一些无济于事的安慰话外,所有语言都很勉强,像是无中生有,没话找话,尤其是刘思昌这个名字此时就像每个人口腔中的溃疡,不碰没事,一碰疼得钻心。孙大强提刘思昌显然表示出了他深刻的忧虑和疼痛,他借给陈道生的八百块钱可是自己舍不得买药扣下的。是为孩子上初中择校留的钱,是属于比他性命还要重要的家庭战略储备,见大家都不说话,孙大强继续将溃疡往下撕,“听说刘思昌的公司已经被封了,肯定是躲债去了,可不管怎么说,街坊邻居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他也不该拿去顶债呀,往哪儿躲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呀!”
  屋里依然是逼人的沉默,谁都不接话茬儿。不敢接,也不想接,谁对未来都没有信心,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给陈道生以雪上加霜的致命一击,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刘思昌如果携款躲进了深山老林,对借钱给陈道生的人来说,是损失或惨重损失;而对陈道生来说。却是终其一生的毁灭性的灾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刘思昌人和尸都不见的时候。任何灾难性的结论只能是一种预感和假设。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大家都不说话就是一种努力。努力让对刘思昌的信任成为一种意志,因为他们心里早就有了一个非常顽固的结论,刘思昌决不会辜负街坊的信任。
  陈道生面对街坊们兔死狐悲的表情,准确地感受到大家为陈道生悲伤,为陈小莉惋惜,而不是为钱的下落忧虑,与之相反的是,陈道生已不再想小莉判刑的事,正如他对钟律师说的,他想的就是三十万块钱怎么办。街坊的钱比小莉的判刑重要得多,平心而论,他为小莉东奔西走借钱,他对得起小莉,但对不起这么多街坊。烟雾笼罩着陈道生支离破碎的脸,他从一堆凌乱的烟雾和头颅中挺直身子。一字一顿地说,“几个月了,大家把我的事当自家的事,出钱出力,这些恩情我下辈子都还不清。孙大强对我有救命之恩,他说什么都不为过,事到如今,我向老少爷们保证,刘思昌能把钱还给我更好,不还给我我也决不装孬赖账,我陈道生再也不会寻短见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挣一分钱就还一分钱。” 大伙都说,“道生,你这是什么话?没人跟你要钱。就是刘思昌再也不回来了。我们那点钱也不至于谁家家破人亡。”说到后面。情绪非常轻松,仿佛每个人都是大款一样,根本不在乎千儿八百的。
  累了一天的街坊回去睡觉了,他们拖着白天灵活晚上笨重的腿,好像是拖着一条假腿,机械而麻木,那种时候看人走路的姿势,跟木偶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钟律师在上诉期的最后一天给陈道生打了传呼,陈道生回话说不上诉了。陈道生说,“钟律师,我真的很感谢你。眼下我报答不了你,将来小莉从牢里回来了,我会让她好好孝敬你。”
  陈道生放下电话的时候,巷子里飘起了一些细碎的雪粒,抬头看阴沉的天空,像一张死人的脸。
  双河市一百公里范围内有白湖、澄湖两大劳改农场,几千罪犯在铁丝网后面劳动改造,而十年以上的犯人都要押往新疆戈壁沙漠深处去劳动改造,去那里服刑,所以听到消息后的陈道生心里毛骨悚然,一个女孩子跟那些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们关在一起劳改,还不被活活撕碎了。赵天军那天从看守所回来后对陈道生说,“我问过公安了,他们说女犯集中在一起,男犯在三百公里之外,根本不搭界,而且管教也都是女的,就等于是让小莉去下乡锻炼吧!”赵天军去看过小莉了,他拎了两袋奶粉五盒饼干还有三瓶“雅琪”护肤霜,小莉看着这么一大包东西,叫了一声“军哥”就泪流满面,赵天军就是在陈小莉重刑在身的时候向她求爱的。他甚至说出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歧视你冷淡你。那么你最后一个亲人就是我,我等你!”陈小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赵天军看到了眼泪中的希望,就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女孩,只是艺术道路上遇到了挫折,才一时糊涂,误入歧途的。就像我当初被老婆抛弃后,一段日子,经常打架,寻衅闹事。酒喝醉了去赌钱。赌输了把赢钱的人打得鼻子流血一样,还不是心里难受,现在我不好好的了吗?去年我还被‘圣保罗’评为劳模了呢,发了我一千块钱奖金。要是我当年遇上‘严打’,说不准也早就去蹲大牢了。说真的,你虽然有时去夜总会。但我知道。你从不陪舞,也不陪酒,你怎么会跟那些下三烂一样呢?圣保罗的舞台你不屑一顾。因为你的舞姿属于艺术的大舞台。没人理解你,我理解你。”陈小莉在最黑暗的时候遭遇了爱情,她受伤惨重的心灵最先是感动,一种被理解的感动,一种没有被当作人渣的感动。陈小莉流着泪隔着铁栅栏抓住赵天军温暖而有力的手,就像是抓住了黑暗中的电灯开关。
  赵天军在叙述探望陈小莉的经过时,省略了最重要的爱情主题,陈道生被赵天军的情义感动了。他觉得真正能对一个犯人从内心里不抱偏见的人就是赵天军。即使他有婚姻企图,但能对一个判了十二年的女孩有婚姻企图,这也不是一般人能下得了决心的。自小莉出事后,赵天军就一直忙前忙后,借的钱最多,还把朋友周挺也带了过来,虽说周挺要利息,但对一个陌生人来说,像陈道生这样风雨飘摇的家境,付再高利息也是不敢借的。赵天军以前穷,离过婚。长得也有些粗,但人很直,心不坏,够义气。陈道生虽然拒绝了洪阿宝提亲,可赵天军不气不恼,依然默默地关心着这个家庭,很大度。也很男子汉。陈道生对赵天军说了不少感激的话,赵天军举重若轻地说,“陈叔,我倒没什么。街坊邻居的,应该的。你们最好还是去看看小莉,给他送点东西过去,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亲人的关心和帮助。后天就要去新疆了,你们去看她比我去看要好得多。”陈道生说明天我就带点东西去看守所送行。
  陈道生去店里,翻了好半天,拿了一件退货的蓝色棉袄,新疆天冷,他又拿了一副棉手套,两双棉袜,于文英给了陈道生一百块钱,让他转给小莉,陈道生说,“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们欠你太多了,再说沙漠里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于文英没吱声出门买回了两大包牛肉干和一大盒巧克力,“让她在路上吃吧!”陈道生在回家路上又在秦大爷的杂货店里买了一些面包、火腿肠、牙膏、毛巾等生活用品,听说是送给小莉的,秦大爷死活少收三块钱,“十二年哪,我这个当爷爷的就花三块钱也不行吗,你是不是嫌少呀?”陈道生不好拒绝,嘴里不停地说,“我这辈子欠的人情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走出秦大爷的小店,天就黑了,陈道生自行车架后面驮着一大堆东西。巷子里石板路坑坑洼洼,他推着车往家走,抬起头看了一眼狭窄的天空。天上的星星全都出齐了。
  进了七十六号大院。身后巷子里的三三两两残存的路灯亮了。出摊的男人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口袋里揣着零碎的票子和整齐的希望走进家门。大黄狗用鼻子拱了拱陈道生自行车轮胎,一直尾随着他架好自行车,自陈家出事后,大黄狗不止一次用鼻子表现出同病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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