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晚上龙城大酒店的一个庸俗而温暖的豪华包厢里。几个当年练武术的朋友聚在一起喝了六瓶茅台酒,桌上还点了澳洲生刺龙虾和干捞鱼翅。周挺不停地给赵天军敬酒,“杨董那里多给说说情,留我一条活路,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冒犯杨董呀。”赵天军酒精一刺激,眼角的包就胀得生疼,他的酒杯在周挺杯子二十公分距离处停住,“不敢冒犯杨董,就敢冒犯我,是不是?”摘了墨镜的周挺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神气活现,他赔着笑脸说,“不敢,不敢!东西我明天一早就送过去,有得罪的地方。还望兄弟多多包涵!我喝了这杯酒,你可以不喝,算我给你赔罪。”说着一仰脖子,酒进去了,脖子上的青筋像几条误入歧途的蚯蚓紧张地蠕动着。赵天军也一口喝了下去,“杨董也没说什么。就是叫我妥善处理好这件事,你不要听别人乱说。借钱给我邻居,本来是你帮我的忙。我得感谢你才是,既然你今天这么客气,那东西就不要送去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席话感动得周挺又猛干了一杯。而且答应余下的两万五千块钱按银行贷款利率付就行了,赵天军又感动了,他红着脸将一大杯酒倒进了喉咙里,喉咙里像刚修好的自来水管一样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化干戈为玉帛的温暖情绪是容易传染的。所有陪客的朋友们就像捕获的鱼又放到了水里,立即活跃了起来。酒杯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他们用牙齿一边咀嚼着酒肉一边说着“哥们就是哥们”的话。还愉快地回忆起当年习武练功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动人情景,周挺也打趣地说昨天被赵天军往裤裆里踢了一脚晚上跟相好的搂在一起什么事也没干成。
  气氛好极了,酒足饭饱,他们差点拥抱着告别,分手时,周挺在光线幽暗的楼道里悄悄地将两条“阿诗玛”香烟塞到赵天军的怀里。
  
  5
  陈小莉来信了,邮递员将信送给陈道生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新疆都有亲戚,你家吃葡萄干不愁了。”陈道生接过信,觉得手里攥住的不是葡萄干。而是陈小莉满脸的风沙。
  信中的小莉一路上坐了八天的闷罐车。下车的时候看到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一直铺陈到天的尽头。黄橙橙的太阳挂在天上就像院子里成熟的石榴。小莉很想念爸妈还有石榴。女管教很好。一点都不凶,有时还跟她们一起唱歌,那里既没有铁丝网,也没有狼狗,只有灰灰的地老鼠跑来跑去的,小莉她们平时的劳动就是种草。沙漠里的草比家里的花还要好看,自己的毒瘾戒掉了,啃起大馍来特别香。晚上的风声特别大。她想这些风也能吹到自己家的屋顶上,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流泪了,自己以前太小,犯了错误,对不起爸妈,判了刑后好像长大了,她要争取早日出去重做新人,她在信的结尾说。“刑满后,我就帮爸爸看店,再也不让爸爸妈妈为我操心了。”小莉的字写得很清秀,淡蓝色的偏旁部首在信纸上左右穿插,像她当年刚学舞蹈时伸出的手臂。
  陈道生看着女儿寄来的信。就像数九隆冬穿上了女儿寄来的棉袄。一阵寒颤后是无比的温暖,他发觉女儿突然就长大了。钱家珍见了信大哭了一气,就对陈道生说,“回信告诉这个死丫头,家被她毁了。”陈道生说,“哪能这么写呢。小莉懂事了。”
  陈道生连夜给女儿写信,他告诉小莉家里一切都很好,服装店生意越来越红火,而且他还表扬女儿非常懂事,这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要是女儿表现好。能提前释放。出来也就二十多岁。可以干一番比父亲更伟大的事业,信中的陈道生情绪稳定豁达乐观。只字不提家里三十万被骗以及服装店关门的灭顶之灾。而且脚踏实地地虚构了一幅繁荣富饶的未来生活图景。还没写完最后落款的日期,钱家珍走过来推了一下陈道生胳膊。钢笔顺势在纸上一滑,笔划犯了错误一样越过了信纸的界线,在开裂的木桌上留下了很短的印痕。“这个月的低保金要迟几天才能发。欠刘四煤球的钱催命似地天天来要,家垮了,就二十六块三毛,好像要赖他账似的。脸那么难看,孙大强欠三十多块,他也不急。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陈道生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递给钱家珍,钱家珍说不够,陈道生说。“我要出去找活做,总要留点钱买包好一点烟。你身上一分钱没有了?”钱家珍气乎乎地嚷了起来。“我哪有钱?坐车到看守所的两块六毛车票钱都是我付的,前天院子里换水管每户摊的一块二毛钱,还有补球鞋的六毛钱都是我给的,这个月打麻将我还赢过十四块钱呢,你总不能说我贪污低保吧?”陈道生从棉袄里面的口袋里又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给了钱家珍十块钱,一句话没说,然后在信的落款处涂抹跑偏了的线条。
  王奎说他已经跟火车站货场老板讲好了,初步答应陈道生去货场送零担散件托运的货到客户门上。运气好一天能有十五六块,最少也能挣十块钱左右,人虽辛苦点,一个月下来四五百块没问题,比到单位做临时工拿二三百块强多了,陈道生很是感激,可要新买一个三轮车需要二百多块,陈道生一时拿不出钱,又不好开口再借,他想等低保金发下来买,所以就推说,“这些天腰疼,过几天我就跟你一道去蹬三轮。”王奎说,“那你就先歇几天再说吧!”
  下岗低保金每人每月一百二十八块,陈道生两口子二百五十六块钱。一个月不吃不喝买“金城牌”三轮还差十二块钱,陈道生打算买本地产“火轮”牌的,这样还能多出二十一块钱。钱家珍不同意陈道生蹬三轮,“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陈道生说,“你不是讲过的嘛。我就是一个瞪三轮的料。”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都不说了,陈道生虽然这么多年在钱家珍语言和拳脚的暴力下生活,但陈道生真的决定了的事钱家珍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像他当初开店,还有后来借三十万,都栽了,都是他一意孤行决定的。
  七十六号院子里笼罩着倒霉的气氛,晚上收摊后串门聊天的情绪很少了,要不是商量什么事,他们就各自闷在屋里喝几杯闷酒,倒头便睡,不少人的睡梦中出现过陈道生上吊喝老鼠药的场景而且还办了丧事。陈道生在他们的梦中已经死过好多次了,只是大家谁也没说过,所以陈道生也不知道。
  陈家的变故对于七十六号大院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身上长出来的一个脓疮,借钱给陈道生是挤掉脓疮的努力,而这一努力最终结果是脓疮的全面溃烂。疼痛因此而加剧。如果说陈小莉被捕是陈家自己制造的灾难,那么三十万被骗就是大家共同参与制造并直接导致陈家的灭顶之灾,他们甚至比陈道生更信任刘思昌,他们客观上支持与协助了刘思昌的成功诈骗,这是一次集体中毒。所以如今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是必然的。此时的沉默不是在做“爆发”或“死亡”的选择题,而是在进行漫长而深刻的反省。所以有时候他们甚至感到对不起陈道生,如果当初有三两个人跳出来坚决反对,如果当初不借钱也不帮着借钱。陈道生的三十万在刘思昌出逃前的一个星期内是无论如何也凑不齐的。他们眼下都想帮陈道生,帮陈道生也就是帮自己,倒不是为了能拿回自己借出的钱,而是为了拯救每个人失败的心理。冬季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季节,反省的效果在呼啸的西北风启发下相当显著,只是他们本身就是穷困潦倒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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