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所有的人都散去后,钱家珍才走进屋子,屋子里弥漫着讨债与讨伐后狼狈不堪的气息,。地上到处都是烟头和痰迹,陈道生站在桌边失魂落魄地问,“这么晚才回来?”钱家珍良好的心情被彻底败坏了,她回了一句。“这个家还能回来吗?”陈道生也有些窝火,于是就把一腔怨气撒到钱家珍头上,“你要是嫌人家三天两头上门讨债,你就不要回来了。”钱家珍肚里有了那些山珍海味的支持,就针锋相对地说,“陈道生,这话可是你说的。”
第四章 男人是抵住地狱之门打开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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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近了。陈道生急了。
天亮后的巷子里像一个漏风的袖管,匆忙走过的街坊头发很乱,陈道生每天推着自行车出门卖糖葫芦,总是主动打招呼,打招呼的感觉跟讨好卖乖是一样的,每个迎面走来的几乎都是他的债主,陈道生觉得如果讨好卖乖能够让街坊的内心感受与脸上的表情完全一致。他愿意一辈子都这样。街坊在陈道生打招呼的时候,总是很客气的应和着,但时间一久。陈道生敏感起来,他发觉如果不先打招呼,好像没有一个街坊主动先跟他说话,是自己心有余悸太快了,还是街坊如鲠在喉怠慢了。自二十多户上门问债后。这种情形变本加厉了。
逼近年关的时候,陈道生不想卖糖葫芦了。
每天推着车卖糖葫芦像游击队员一样四处奔走,走街穿巷的感觉很像流窜作案,这种感觉很窝囊。最焦虑的是,两个多月来,他总共挣了不到一千块钱。最多一天挣二十多块钱,平均每天只挣十来块钱,这买卖不能开店铺销售,季节性又强,到了夏天,太阳一晒。糖衣往下淌,没人吃了,生意就没了。卖糖葫芦糊一张嘴都是季节性的,要想还债,差不多就是痴心妄想。即使一年卖到头,他算了一下,要想还清债务,至少要六十多年,这一段日子,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在一生走完之前,一定要把债还完,他不愿在他死后还被人指指点点。
陈道生许多想法是无法跟人说的,说了也没人听。钱家珍除了抱怨和指责,是不会多给他一个温暖字眼的,院子里人嘴上不说,但从他每天捣腾糖葫芦的姿势中早就对还债绝望了,他们都有一种认倒霉的无奈,所以大伙有机会凑到一起的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就算抓到刘思昌。他也得被枪毙,骗去的钱肯定是一分搞不回来了。”说刘思昌,也是在说陈道生,没有任何一个人说陈道生能把债还清。就连相关的片言只语都没说过,陈道生真希望院子里的人哪怕说漏嘴说上一两句,可等了几个月,经常说错话的院子里还是没一个人说过。在他们的想象中,陈道生要还清三十万就像国民党反动派反攻大陆重新夺回政权一样完全是不可能的,而陈道生想的是,要是还不清三十万的话。他宁愿不活,他是为了还债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才还债的。
这些话只有对于文英说。
陈道生推着车不知不觉叫卖到了红蜻蜓快餐店门前。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卖到这条路上来了。已是午饭后时光,店里已经空了,穿着白大褂的于文英正站在一堆饭盒边将剩余的菜进行合并,见陈道生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勺子迎了过来,“来,吃一份盒饭吧!”陈道生咽了咽唾沫说已经吃过了。于文英说算我请你吃的,陈道生说真的吃过了,边说边从车后草坯上拔出一串糖葫芦递给于文英,于文英接了过来,并不吃,拿在手里像拿着一束红玫瑰。
陈道生站在午后清冷的空气中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于文英,“好像一条街的人都对我不放心,也可能是多心了。”于文英在快餐店伙食不错,脸上红润了许多,她对陈道生说,“不是对你不放心。而是一条街的人相信你只是做小买卖的人。可我不信。我早就讲过,五年、十年、二十年后再看,谁是英雄谁是狗熊不就清楚了。”于文英的话很抽象,甚至有些标语口号式的空洞,但陈道生听着却像快要死的被人打了一剂强心针一样。他能感到滚烫的血在全身上下川流不息。三圣街一条街上,只有于文英说这样的话。
快餐店门前法国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飘到了陈道生肮脏的皮棉鞋边,这片挣扎了一个冬天的枯叶很像他的经历,他挪开脚,不忍心踩碎它。
于文英的白大褂给了陈道生一种很隐蔽的暗示。他想起了于文英在市二院当大夫的表姐赵文丽。赵文丽也穿白大褂,他对于文英说,“你表姐还在二院当大夫?”于文英问,“你病了?”陈道生说,“胃不好,我想找她看一看。”于文英说,,“我陪你去吧!正好她今天下午值班。店里也没事了。”陈道生说,“我一个人去,她去过我们店里,认得我的。”说着陈道生骑着车就走了,于文英目送着陈道生远去的背影摇摇晃晃,直到消失在人车混杂的视线尽头,她的心里突然涌起尖锐的悲凉。
陈道生胃不好。但他并没有去看胃病,他找到赵文丽说自己是。型血,问医院要不要血。赵文丽当时的反应就是成语中说的“瞠目结舌”。“于文英卖血还差不多,你是当老板的,还卖血,开什么玩笑!”
陈道生于是将自己的遭遇详细告诉赵文丽,“年关到了。我欠街坊那么多,总得还一些才是。求你帮帮我,实在没法子想了。”赵文丽这才看清陈道生一身难民穿着,棉袄上被烟头烧了好几个洞。里面的旧棉花呼之欲出。赵文丽叹了一口气。就带着陈道生去了血库,血库采血的大夫告诉他明天一早来抽血,不要吃早饭。
陈道生对赵文丽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关照赵文丽千万不要对于文英说卖血的事,赵文丽答应了。
第二天一清早。陈道生骑着车赶到了市二院。采血的女大夫在他的胳膊上涂了酒精,又甩一根皮管将胳膊扎紧,暴跳的动脉血管像一条很大很长的蚂蝗从胳膊上爬了起来,酒精很凉。血很热,陈道生在冷热不均的感觉中很振奋,大夫将一个针头刺进蠕动的蚂蝗里,陈道生感觉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血从针管里流向挂在架子上的一个塑料袋里,四周是白色的墙壁。眼前是红色的鲜血,这两种颜色让陈道生想起了白色代表反革命,红色代表革命,在革命和反革命的对峙中,陈道生有一种神圣和光荣的使命感,他想,为了革命,他身体里的血就是自来水,只要龙头一开,就可以让它源源不断地流下去。还债是一次光荣的革命行动。二百毫升很快就满了,医生拔了针头,又用一个蘸了酒精的棉球按住,血很快止住了,棉球上只留下一个米粒大的血点,他扔了棉球,一点感觉都没有,抽了一袋子血,居然一点都不痛苦,甚至有点像撒了泡尿一样轻松,他问那个戴着白口罩的女大夫。“能不能再弄两袋?”女大夫声音堵在口罩后面很含混。语气却很尖厉,“你要钱不要命了,不是放自来水,懂不懂?一个星期最多抽一次血。”
陈道生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去会计室领了二百块钱,他攥着钱走出飘满了药味的医院,快步如飞,身轻如燕。蹬上自行车,他嘴里情不自禁地想唱歌,可眼下的流行歌曲一点都不会,所以他就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这时候,早晨的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天空的血色被寒冷的风抹净了,陈道生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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