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他们在梦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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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英住在隔壁七十四号院子里,一清早她来找陈道生。
于文英说昨天晚上铺子打烊前,一个跛腿的中年男人来退夹克衫,说是咖啡色衣服穿到身上就像六十岁的老头子,人家给他介绍的对象一见面就转身走了,他不反省自己残疾的腿,却怪罪于衣服丑化他的形象,恨屋及乌,坚决要退货,本来道生服装店承诺衣服三天之内不满意可无条件换货或退货,可跛腿男人买了已一个星期了,标签也撕了,售货员于文英很为难。给陈道生打传呼,正在跟刘思昌喝闷酒的陈道生没听到也没回。于文英说看跛腿男人都要哭了,有些可怜,就做主按原价将128块钱退了,钱家珍听到这儿,失血的脸色涨红了,她手里攥着扫帚,将变形的脸直逼于文英,“我说于文英,你当老板。还是陈道生当老板?谁给你权力退货了?”陈道生说,“退就退了吧,人家没有苦衷是不会来退货的。”钱家珍先是一愣,然后就冷笑了起来,“反正你那个死人穿的寿衣铺子迟早要关门,你们两个联手糟蹋。关得也快一些。”于文英没有理睬钱家珍,她继续说退衣服的下文,铺子关门前,她准备将衣服熨一下挂到降价处理的架子上,这时候她摸到了夹克衫衣服口袋里有一叠纸,掏出来一看,八百块钱现金,所以她一清早赶过来问怎么处理。
陈道生说,“全都退给人家!”于文英得到了陈道生肯定的答复后,转身就走了,她听到了身后摔盆砸碗的争吵声在清晨的空气中久久不绝。
钱家珍跟陈道生自打结婚后,两口子就像水和油一样,就是粘在一起一万年,也不能融为一体,吵架和打架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钱家珍凶,陈道生软,可陈道生要是犟起来。钱家珍就是寻死觅活也没用。结婚二十年来,他们几乎一吵架就嚷着离婚,“离婚”一词就像喝稀饭时吃的咸菜一样,每顿必不可少,可就是没什么实际营养,时间一长,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无聊。
吵闹还没结束的时候,院子里的十几家的门先后晌了。女人们睡眼惺忪地拎着马桶出来了。相当一部分女人显然是被吵醒的,不过对于处在特殊时期的陈家两口子,她们多了一些宽容。看两人尖锐地对峙着,大家也就轻描淡写地劝说着。“大清早的,有话好好讲嘛!”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蹬三轮的王奎老婆周小英出门倒马桶的时候,想伸懒腰,可手里拎着马桶,胳膊举不起来。这使她很压抑,所以见钱家珍跟陈道生吵得凶就快言快语地说。“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还这么大喊大叫的,让人家怎么替你们保密?”
这句话掐头去尾,陈道生两口子一脸糊涂,争吵立刻哑火。
各家各户的厨房里的炉门一开,煤炉里蹿出压制了一夜的炉火,女人们开始做早饭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哪一家要是遇到什么坏事倒霉事。差不多是传遍千里之外后家里人才会最后一个知道。七十六号大院里的所有人在昨天晚上都知道了陈小莉因卖淫被捕,而嫖客就是拿捏着他们命运的双河机械有限公司董事长孟老板,晚饭后,留在公司上班的蒋怀宁家里聚了一屋子人,蒋怀宁面目狰狞地拉上窗帘。又伸出一颗瘦小的脑袋向门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后,鬼鬼祟祟地掩上门,他的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挤出的声音压抑而嘶哑,“真没想到,孟老板死在小莉的身上,我听公司里的人说。孟老板吃了一大把性药,活活干死了。”话音还没落地,屋里顿时像一包炸药被引爆了,稠密的烟雾和激烈的情绪笼罩着一屋子蠢蠢欲动的脑袋。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破口大骂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糟蹋十九岁的小姑娘真他妈的活畜牲,接着又热烈欢呼淫棍孟老板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当大家意识到孟老板一死。工厂灾难性前景摆在面前时,屋内死一般沉寂。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泡吊在半空,暗黄色的灯光透过烟雾照亮了一张张破抹布一样的脸,买断工龄的钱至今还没见一分,孟老板曾赌咒发誓说生产线投产后还将招回百分之六十的工人,这些承诺连同他的身体被推进火化炉里一起化为灰烬了。
钱家珍听到蒋怀宁家里人声嘈杂,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所有人正沉溺于一种前途未卜的焦虑之中,都没说话。她吐出嘴里的最后一颗瓜子壳,倚着门框说,“我又不是特务,有什么好事要瞒着我吗?是不是厂里要发六千块买断工龄的钱了?”蒋怀宁看了一眼钱家珍。端起桌上的茶缸咕咕噜噜喝了一气水。然后又耐心细致地抹着嘴。这一连串动作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应对钱家珍,“哪有这等好事!大伙筹划租一辆车去东郊菜市场买萝卜回来腌着吃,山东的白萝卜,才六分钱一斤。”
这就是说,当所有的人都知道陈小莉卖淫致孟老板死亡的时候,陈道生还在不切实际地想象着小莉欠钱不还纯属陷害,钱家珍甚至虚构着警方抓错人后当面来道歉的场景,道歉的地点最好选在院子里,让七十六号大院里所有的人都来洗清小莉的名声,时间应该在晚上,院子里出门摆摊、拉车、修鞋、补胎的都歇工回来了。
警方不是晚上来的。而是钱家珍跟陈道生吵架这天的早饭后来的,两个警察走进院子的一刹那,陈道生心里非常空虚,因为院子里的人都出摊去了,一些女人们也上街买菜了,无人见证警察上门道歉的现场以及陈家平反昭雪扬眉吐气后的表情。然而让陈道生纳闷的是,警察的后面没有小莉。只有洪阿宝家的那条情绪很不稳定的大黄狗,当两个警察表情冷漠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的心跳有些不规则起来,警察没有丝毫道歉的迹象,他从警察渐渐逼近的眼神中知道完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警察告知他。案件已经侦查终结,小莉因贩卖毒品罪和流氓卖淫罪被正式逮捕了,起诉书很快将由检察院送达。那位脸上五官非常工整的警察最后还雪上加霜地扔下一句话,“孟扶根孟老板。知道吧?就是死在陈小莉卖淫的床上。”
陈道生呆若木鸡地站在早晨清淡的阳光下,警察说的话他似乎听清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警察什么时候走的,他一点不知道,他眼前的大杂院里像是堆满了一堆出土文物,水缸、石碾、石榴树,还有墙角里一蓬鲜红的鸡冠花好像从来都没见过,而且上面落满了灰尘和古代的气息,陈道生第一次挪动脚步的时候,是走向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边,他顺时针拧了一下,又拧了一下,越拧越紧,一滴水也没有,他低下头眼睛死死地盯住水管,他觉得那是一根枪管,他把脑袋抵着出水口,他觉得很快会有一颗子弹飞出来,子弹射进他的脑袋,肯定像是夏天吃冰糕一样凉凉的,舒服极了,他弯着腰太阳穴正对着水龙头,远远地看去,像一只大虾。这时候。侧着脑袋的陈道生看到了太阳经过年久失修的砖墙后移到了许多扇木质的窗子上,窗格上被玻璃、塑料布、纸板分割,一些无聊的苍蝇歇在上面晒太阳。他认真聆听着水管里射出的子弹。可水管里只有水被堵塞后滋滋地喘气声。陈道生很失望,钱家珍从屋里捧着一团旧棉花出来晒,她没有看到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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