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何桂泉跑过来跟陈道生催问饲料款,陈道生二话没说。一次性全结清了饲料款。何桂泉每次都是先赊饲料,等猪出栏再付款,陈道生拿了一包“云烟”硬要塞给何桂泉并对他支持表示感谢,何桂泉说。“道生,我只要你一支烟就行了。要说感谢的话,你给我一包烟是不够的,我们得坐下来好好算一算账才是。”
陈道生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文英就说陈道生有些小气了,该买一条烟才是。何桂泉从陈道生手里的一包烟里拔出一支点上,然后对陈道生说,“老实人看起来吃亏,实际上并没吃亏,你看,要是你陈道生像别人一样精明狡猾,我就不会把你拉过来建猪场,也不会赊饲料给你,嫂子恐怕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你。还债还不知还到牛年马月。照眼下的势头和行情。你再有一两年债不就全还清了。人家为什么不敢养猪,一是怕价格不稳,二是怕猪生病,你养猪一年半,猪价天天涨,而且猪没生过病,这真蹊跷!”于文英说,“陈道生不能总倒霉吧,总该有转运的时候。”
这时候的陈道生、于文英、何桂泉都有一种被放大的自信与膨胀过度的信心。他们用一年半的逻辑来推断一生的前景,这当然是不可靠的。
二○○一年秋天到了,秋天让陈道生打了一个寒噤,又多穿了一件衣服,仅此而已。
秋天的恐惧在这一年变得若有若无了。陈道生的猪圈里装满了自信,每一头猪都是他手下的一张王牌杀手,随时它们都会以牺牲的姿势去捍卫陈道生的目光。所以他更多地是在跟于文英讨论债全部还清后,究竟在哪儿摆酒席宴请债主。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搂抱在一起憧憬着婚礼的场面以及相关的音乐旋律。陈道生感到窝囊了这么多年,这才感到了一点做人的滋味。于文英用手指按着陈道生烟草味很重的鼻子,“你不要以为有钱了才是男人。你恰恰是没钱的时候表现了一个男人的勇气、责任、担当,不然我会跟你来乡下喂猪呀?”
陈道生想想也是。骗钱的刘思昌拎着骗来的三十万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的时候,他能算男人吗?有钱的王大昌要于文英必须接受大小老婆的婚姻生活。他能算男人吗?不过陈道生同时觉得,一个没有钱或欠了钱的男人肯定是一个底气不足的男人。对于陈道生来说,没有钱还债,他是做不了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的,顶多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化的男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不就是为了做男人而挣钱,为了挣钱而交出男人全部的心血和自尊。这些似乎跟于文英探讨起来有点困难。
秋风趟过丘陵的冈地和遍地的稻田,水稻在秋风和阳光的过滤下成熟。金灿灿的稻浪在秋风中海水一样波涛汹涌。陈道生在猪场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搅拌猪饲料,一些青黄不接的树叶掉下来落到了他的面前,他已不会为秋天的一片叶子而心惊肉跳了,所以借着浩荡秋风,=陈道生喂好了猪,坐在树下泡一壶茶,点一支烟,情绪非常松弛。这时候,于文英从熬猪食的灶房里跑出来说,“今天早上喂的猪食都没吃,而且猪圈里的猪都在拉稀,猪叫的声音也不对,一点都不脆,像是重感冒了。”陈道生从椅子上反弹过来。他一个箭步冲到了猪圈边,见圈里养了两个多月的猪蔫蔫的躺在猪槽边。眼睛里流露着孤独和绝望,鼻子里气息或短或长,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浓痰,呜呜噜噜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种大难临头的不祥之感降临在猪圈里和陈道生的心里。
他们连夜从乡里叫来了兽医。兽医说猪瘟。忙到天亮,兽医的针管打弯了六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猪圈里开始死猪i最先倒下的那头猪想站起来到猪槽里喝水,陈道生看到猪站起来了,以为好了,就有些死灰复燃的激动,他又舀了瓢水倒进猪槽里,那头一百多斤重的黑毛猪摇摇晃晃地挨到了猪槽边,头还没探下去,一骨碌栽倒在地,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副死不瞑目的姿势。
于文英一看猪死了。她也一头晕倒了。陈道生管不了猪,先忙着将于文英背到村卫生所,于文英醒过来后,她望着陈道生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陈道生说,“没事的,兽医正在抢救呢。”于文英有气无力地说,“道生,猪死了,这下亏惨了。是我没福分嫁给你。”陈道生拉着于文英的手说,“就算猪全死了,我又没死,你怕什么?”卫生所医生说于文英劳累加惊吓晕倒了,吊两瓶水就好了,医生让陈道生赶快回猪场。
何桂泉也来了,他正在指挥饲料厂的工人将一头头死猪,庄外抬,一头头死猪就像一个个死人一样被抬到了院子里。很快院子里就堆成了尸山。陈道生站在老槐树下,挨个摸猪鼻子,企图想摸到死而复活的呼吸,他总觉得这些猪在跟他开玩笑,在逗他玩,全都是假死,只要陈道生表现出足够的悲伤和痛苦,猪马上就会一个个自动爬起来围着他吃食。陈道生看着院子里尸横遍地,鼻子一酸,抽泣了起来,何桂泉走过来安慰他说。“猪瘟总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这是养猪必须要接受的风险。这跟做生意一样,有亏有赚,很正常。”陈道生止住抽泣抹着鼻涕说,“你说我怎么总是倒霉呢?”何桂泉说,“你没有倒霉呀,猪又没死光,这跟走平路崴了一次脚一样,有点疼,但瘫不了,残废不了。”
陈道生的悲伤和痛苦并没有唤醒猪的再生,圈里的猪还在前仆后继地死着,到于文英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到猪场时,天已黄昏,一百八十六头猪像战死的士兵一样堆满了院子。此后的日子里,活下来的十四头猪跟陈道生和于文英一起熬过一个个恐惧的漫漫长夜。 、陈道生第二天早上一打开门,院子里的死猪身上落满了秋天的露水,他走过去摸了摸猪的身子,全都硬了,陈道生身上很冷,他的牙齿格格地错动着,手脚比猪的尸体更凉。天空飞过一群无忧无虑的灰雁,它们去南方过冬了,陈道生想跟大雁们一起走。南方的阳光无比温暖。可陈道生没有翅膀,他飞不走,他得想办法请人把这一百八十六头猪埋了。于是赶早就去找何桂泉,让他派些工人过来帮忙。何桂泉对陈道生说,“埋了干什么?这些死猪都是有用的。便宜一点卖出去,减少一些损失。我已经跟县城的猪贩子耿铁头联系过了,他的车马上就到了。”陈道生说,“瘟猪是有病毒的,不能吃的呀!”何桂泉说,“谁告诉你不能吃的呀,我们在乡下从小就开始吃死猪肉了。那会儿生产队死了猪,全队的人都跟过节一样。剥了皮。扔了猪下水,将肉洗干净往大铁锅里用烈火煸炒,酱油大葱生姜一放,猛火一炖,香得很,生产队哪个社员不抢着吃。现在乡下日子好过了,死猪不吃了,给城里人吃。运到城里用味精一调做成包子馅饺子馅,或者卖给小一点的肉制品厂做火腿肠猪肉肠。好卖得很。”陈道生说,“这种事我不能干,万万卖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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