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踹了我,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我不敢说自己多有钱。但我能买得起一套商品房,工资每月八百,陈叔,我这么多年可是规规矩矩,怎么说也是一个很体面的警卫员,怎么就不配娶上个媳妇呢?”陈道生按住空空的酒碗,舌头发硬地说,“不是你不配娶上媳妇,而是你还没遇上称心如意的。”在一边袖手旁观的钱家珍插话说,“哪家闺女要是能嫁上天军这么有本事的男人。那真是上辈子修的福分。”钱家珍始终在嗑着瓜子。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停留在电视屏幕上,黑白屏幕上每天都在上演着非常虚假的爱情。
  赵天军站起身准备回去,他还没来得及开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昏黄的灯光下进来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他的腿在惨淡的光线下不停地抖动着。情绪随着腿抖动的幅度起伏不定,“我说你他妈的赵天军,打了多少次传呼,你都不回一下。”陈道生见来人是周挺,赵天军的哥儿们,就一边热情招呼让座,一边替赵天军解释,“周老板,天军正在跟我喝酒,没听到传呼。”周挺用黑色的目光盯住二位酒足饭饱的脸。“你们喝酒,我喝老鼠药。”赵天军有些不高兴了,他吐出嘴里残余的骨头渣子,“我看你差不多真的喝了不少老鼠药,全身都抽筋了,一大晚跑过来扫兴。”陈道生送上一杯茶水,周挺没接,也不落座,他的声音和他的墨镜一样黑暗。“我跟陈老板素不相识,陈老板做什么生意我也搞不清楚,”他看了一眼屋里寒碜而破败的景象,更坚定了自己的思路,“我是看在朋友份儿上借钱的,不是朋友也是借不到钱的,可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两万七千块钱不是小数目,要是栽了,我他妈的一两年都得饿肚子,不能稀里糊涂就让钱打水漂吧。打水漂还听得见水响呢,总得要有个补救措施。”赵天军将筷子狠狠地扔到桌上。“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我陈叔是砸锅卖铁卖儿卖女都不会欠你一分钱,你狗眼看人低。把人想得都跟你一样王八蛋。”说着就站了起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拳头也攥紧了。
  陈道生听了周挺的话,胃里真的像被立刻灌进了一大碗老鼠药。五脏六腑绞在一起滋滋地冒烟,这种感觉很恐怖也很短暂,他必须镇定下来就像他必须面对眼前的灯光和酒气,陈道生摇了摇被酒精加工过的脑袋。很平静地对周挺说,“周老板,我借你的钱,无论怎样,肯定是要还的。你说采取什么补救措施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没说的。”周挺说在借条上写上一个附加条款,如到期不能连本带息还款,愿以家产相抵。陈道生借着酒劲。在借条上很果断地写上了附加条款,并重新签字画押,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第二天早上,陈道生不知怎么的,胃口突然不好。一个大馍只啃了一大半,剩下一粒枣子那么大一点,怎么也咽不去了,扔了可惜,留着不值,他将一小块馍头丢在盛腌萝卜的碟子里,钱家珍看着剩下的馍头粒,忍不住习惯性地要挖苦他两句,“真的成了做服装生意的大老板了。往后早上要改吃油条了。”陈道生没搭腔。他知道钱家珍要是每天不冷嘲热讽他几句,晚上就不会睡踏实的,挖苦讽刺丈夫对于钱家珍来说。就像汽车发动需要加油一样必不可少。几乎就是她活下去的氧气。当年谈恋爱的时候,陈道生问钱家珍看中他什么,钱家珍说看中他将来肯定能当上副科长。陈道生说副科长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钱家珍说副科长有电话打,打长途也是厂里公费付钱。他做服装却让家里早餐吃油条的梦想就像当副科长一样基本上彻底破灭。陈道生没有本钱谴责老婆,更不可能像胡连河一样气粗,一不顺心就逮住老婆捶一顿,晚上还要老婆打洗脚水,上床脱光衣服压在身子底下让自己消气。
  陈道生挨钱家珍挖苦的时候,喜欢坐在烟雾中幻想。他总觉得像他这样做生意总会有一天要发财的。骨头比肉贵是因为人们把骨头当成了肉,一旦人们知道骨头真相的时候,肉肯定就比骨头贵,他甚至推断出当人们把黄的、紫的、绿的头发恢复到黑头发的那一天,就是他出人头地的日子。幻想中的陈道生很平静很宽容,他觉得虽然钱家珍不像院子里其他女人一样跟丈夫死心塌地绑在一起打拼,但他确实让老婆过着没有信心的生活,他回到家。带进屋里的是一张毫无希望的脸,而不是一大把钞票,哪怕是毛票。
  早餐是在油条和大馍空洞的选择中结束的。
  陈道生一整天都在想是不是要给刘思昌的“大哥大”打一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问他是不是感冒了,问他有没有遇到骗子,问他回来要不要去接站,实在不行,问他是不是提货的钱不够,要是不够,他再想办法筹一些钱汇过去,可想到天黑,他才明白,怎么找理由都只能是一种借口,刘思昌缺的钱陈道生哪能帮得了忙?这就相当于美国缺钱了找非洲的莫桑比克帮忙一样荒唐。所有的关心和问候,无论怎么掩饰,只指向一个主题,就是对刘思昌不放心,不放心刘思昌比不放心党和政府还要可怕。陈道生用手捋了一下无所适从的脑袋,竟捋出许多头发,头发夹在手指缝里。好几根是灰白的。黄昏时分,店里做了一笔生意,一位牙齿残缺的老头买了一件黑棉袄刚走,外面起风了。陈道生看着店外灰烬一样密集的行人缩着脑袋裹紧衣服匆忙经过。他的脑袋居然有了中风一样的感觉,一片昏庸和眩晕。于是。他在店铺打烊前问于文英,“小于,你说要不要给刘思昌打一个电话?”于文英说,“我早就想让你打了。都快半个月了,音讯全无,有点不正常。”陈道生面色苍茫地说,“我跟思昌几十年弟兄。在节骨眼上打电话,怕伤了面子。”于文英将茶杯里残余的茶水倒进门外的垃圾桶里,“他说好了一个星期回来,又带走了你那么多钱,这么长时间不给你打一个传呼,说一下情况。这究竟是谁伤了谁面子呢?”陈道生糊涂了一天的脑子,一下子通了。
  陈道生晚上回家的时候,直奔街口秦大爷的杂货店。杂货店里老式柜台后面的木质货架上灰蒙蒙的,散装的油盐酱醋五味俱全地随风灌进了巷子。时刻提醒过往的行人进来买点什么。陈道生在浓烈的酱油气息中拨刘思昌的大哥大,拨了好几次,话筒里面一个陌生女人中英文夹杂着告诉陈道生“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陈道生的脸跟酱油一样黑了,他握住话筒的手中风似地抽搐着。秦大爷将最后一塑料桶酱油倒进酱油缸里,盖上厚厚的木头盖子,眼睛直直地盯住陈道生,“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能再想不开了。我借你的五百块钱也不要了。”陈道生站在柜台外面,巷子里川流不息的冷风一刀接一刀地将他全身的肉和骨头分割得井井有条,他闻到了全身上下流淌着潮湿的血腥味。秦大爷递过来一支烟。陈道生抖着手划了好几次,火柴就是擦不着,好不容易擦着,又被手抖灭了。秦大爷打着一个笨重的煤油打火机,将一绺火苗送到陈道生的鼻子下面,“风太大了。还是打火机好使。”陈道生机械地吸着了香烟。烟雾毒气一样冒出来。
  秦大爷说了许多关于人心叵测世道险恶的事,就像是给陈道生的三十万块钱开追悼会一样,在缅怀和追忆中安慰陈道生无论如何要看得开一些,并再次强调好死不如赖活的真理性意义,秦大爷饱经沧桑的脸上流露出看破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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