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许春樵 男,1962年生,1983年安徽师大中文系毕业,1991年华中师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谜语》,散文集《重归书斋》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入围“2003年中国长篇小说专家排行榜”、“《当代》长篇小说排行榜”等。现任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副院长。
  
  第一章 陈小莉被戴上了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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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活天地间,很是麻烦,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有的人来到这世上就像应邀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一辈子山珍海味,美酒佳人,衣冠楚楚,神色逍遥,临走时,打着饱嗝,抹着一嘴的油水。最后将名字刻进一座豪华体面的大理石墓碑永垂不朽了;而有的人来到这世上,不像是从娘胎里生下来的,倒像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一辈子缩着脑袋,绷着神经,过着狼狈不堪、四面楚歌的日子,活着就是罪过,活着的本身就是灾难。
  一九九四年,四十五岁的陈道生这样想的时候,他的服装店生意已经死到临头了。好像店里卖的不是时装,而是死人穿的寿衣。这种糟糕的联想让陈道生时常倚在无人问津的店门边望着城市的天空发呆。天空的颜色一如既往,阳光均匀地铺满了灰色的屋顶和行人匆忙的脑
  说是服装店,还不如说是服装铺子更准确一些。铺子是二层楼门面房的一个过道间,原本是停放自行车和乱扔杂物的地方。四里河服装一条街热起来的时候。嘴有些歪的房东沿着楼梯用粗糙的纤维板一直隔到了街面上。白涂料一刷。卷闸门一装,就成了一间十来个平方的店面。陈道生老婆钱家珍说的一点没错:整个就一违章建筑。好在房租便宜。一个月才三百块钱。陈道生就瞄上了,陈道生走进这间铺面时,铺子原来的店主刚被人用刀捅死,还不到一个星期,墙虽让房东刷白了。可墙壁上的血腥之气似乎还没风干,总有一股类似于死鱼的味道在陈道生鼻子周围徘徊,眼下四里河铺面很紧俏,可还是没人敢租这间倒霉的铺子,怕染上血光之灾,下了岗的陈道生也有些犹豫。
  房东周开保捏住蒜头鼻子,歪着轻度中风的嘴对陈道生说,“再让你二十块钱,二百八,怎么样?就当我也挨了一刀。”
  铺子就租下了。
  陈道生的铺子挤在四里河三里路长的服装一条街里。就像一篇漫长文章中不小心多点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标点符号,甚至有点节外生枝的多余。一九九四年是一个思想不准西化而物质已经全面西化的年代,外国的汽车、彩电、冰箱、录像机、牛仔裤、剃须刀、避孕药全都进来了,青年男女们争分夺秒你追我赶地将头发染黄了、绿了、紫了,走在四里河人如潮水的服装街上,大小店铺卖的都是“鳄鱼”、“花花公子”、“皮尔·卡丹”、“老人头”之类的“世界名牌”,而且店名一律的骇人听闻,诸如“时装城”、“专卖店”、“经典广场”、“名流一族”、“梦幻罗曼斯”,陈道生在白塑料板门匾上用黑漆刷了“道生服装店”几个字,店名出土文物一样陈旧而不合时宜,让人很容易想起过去年代里“药店”、“茶食店”、“寿衣店”什么的。最为致命的是,陈道生坚决不卖东莞、石狮等地的“世界名牌”,他的服装都是从上海、杭州、苏州的国营服装厂进的,一条国产裤子的进价比双河市面上的“世界名牌”零售价还要贵一倍。开这样的服装店相当于人家卖肉,他卖骨头,骨头比肉的价钱还要贵,房东周开保收房租的时候表达了这种看法。陈道生很委屈地说,“那些名牌全都是假货。坑人呢。他们卖的才是骨头,是臭骨头。”在夏天闷热的天气里跟房东争辩“肉”和“骨头”的真假。没什么实际意义,房东要的是房钱,只要钱不假就行了。服装店才开了一年多,眼看着房租水电苛捐杂税都交不起了,这种状况让陈道生心凉了半截,他很难以歌舞升平的心情经营他的生活和服装店。
  陈道生总觉得时令有点不大对头。才进了八月,天气就变得相当古怪,那天中午,太阳异常毒辣。空气一动不动。阳光着了火一样将马路边的法桐树叶烤成卷曲和枯黄,午饭还没来得及放下筷子,天空突然涌起一大片破棉絮一样的乌云从高楼后面一浪高过一浪地卷过来,阳光被卷得东一缕,西一团的,乱七八糟,刹那间,天气骤变,一阵来路不明的冷风毫无方向地旋转着经过屋顶的上空。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也是冷的,风雨中,树叶漫天飘零。窗台上花盆里的桅子花在雨声中悄悄地落下花瓣。这时人们身上的汗也干了。整个城市都在忙着关电风扇,所有的人面对着月经紊乱一样的天气无所适从,三圣街七十六号大院里的吴奶奶说。这叫“阴阳天”,主凶兆,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出现过一次,鬼子就是在“阴阳天”的日子里一路烧杀抢掠到双河市的。
  天气预报纠正了许多似是而非的传说。电视屏幕上那位相貌平庸声音华丽的女主播说,一九九四年秋天提前到来了。
  然而,在陈道生服装店门外,一九九四年秋天的双河市到处走动着比夏天更加烦躁不安的步子,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鬼,面红耳赤,逻辑混乱。被酒精勾兑起来的欲望和野心在活蹦乱跳的霓虹灯光煽动下肆无忌惮,歌馆酒楼舞厅迪吧洗脚屋美容院流行病毒一样迅速蔓延到城市的每一个缝隙中。与此同时,《一无所有》《跟着感觉走》《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之类的毫无理性的歌声灌满了酒气熏天的大街小巷,城市的夜晚流淌着一种变质酸奶的气息。
  许多事陈道生始终想不明白。比如在“圣保罗夜总会”给老板当保镖的赵天军,那天捋起袖子暴露出胳膊上蛮横的肌肉反复对他说,“陈叔。这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年头,只有不敢想的事,没有不敢干的事。”赵天军说这话的时候。陈道生刚跟老婆钱家珍吵完架,钱家珍说再不卖“世界名牌”,一家老小迟早要被活活饿死。
  夜晚的黑暗已经完全掩盖了城市的真相,灯红酒绿的绚丽装饰着阴险龌龊的动机,在那些醉生梦死的表情背后,大多数人都愿意不计后果地活着,部分怀揣着恐怖主义勇气的男女们走进了歌馆酒楼舞厅迪吧洗脚屋美容院,他们在不同性质音乐的刺激或安慰下,目光与灯光一样暧昧,数钱的姿势仓促而果断,假皮鞋、假服装、假烟酒、假钢材、假钞票、假汽车、假人参、假文物、假税票在这些欲壑难填的背景中真实成交,成交之后,他们握手拥抱,然后开始跳真舞、赌真钱、吃真摇头丸、买真避孕套。来真的卖淫嫖娼。
  没有人能管得了夜晚的城市。也没有人能管得了陈道生女儿陈小莉日益严重的口红与脂粉,才十九岁,她就不得不每天花一个半小时对着镜子跟自己的脸较劲,先是打底霜,再抹保湿霜,最后涂上防晒霜,口红眼影描齐了的时候,家里就要吃午饭了。这一年秋天,小莉总是跟家里的镜子过不去。她化完妆时常用眉笔狠狠地砸向无辜的镜子。镜子从来都不愿掩饰她苍白而缺少水分的脸。并且把她错误的化妆直接暴露给她自己,这等于是一种毫不留情的检举揭发,就像在商场收银台当众揭发一个行为不端的顾客在货架上偷拿了几根牙签,不算严重,却很丢人。
  于是。一九九四年秋天一个阳光很少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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