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到了那位头发稀少的律师。
  律师是阿宝远房舅舅钟山树。年轻时被冤枉犯强奸罪坐了十七年半大牢,出来后自学法律考了律师执照,还挂了个“公正律师所”的招牌。专门在法庭上跟让人坐牢的检察官对着干,越干越兴奋,越干头发越少,他承认自己带有较劲和叫板的心理动机。
  陈道生找律师并不是想为案子辩护,而是想获得心理上的支持,他需要律师论证小莉无罪,律师的论证会让他对刘思昌救出小莉进一步坚定信心和决心。钟山树听了陈道生漫长而混乱的案情叙述后,手中转动着一支老式钢笔,然后用逻辑的方式作了整理和概括,“流氓卖淫罪是站不住脚的。真正犯流氓罪的是那个死了的老板:贩卖毒品罪会不会是刑讯逼供交代的,因为小莉既没有挣到钱,你们做父母也没看到钱。哪有这样贩毒的?等起诉书送来了,我会认真研究案情,尽可能作无罪辩护。”
  陈道生听到“无罪”就像是真的被宣判了无罪一样激动,他拼命地给钟律师点烟。声音和表情极其委屈,“小莉还是个孩子,到冬月初六才满十九岁,她懂什么?就因为死了一个资本家,又是市长的朋友,所以非要给小莉定个罪。你说冤不冤?”
  钟律师光秃的头顶上泛着油腻的光亮。他将烟头按灭在一个空罐头盒做的简易烟缸里,讳莫如深地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握别钟律师那双戴过铐子的手。陈道生的心又悬了起来,已是黄昏,这时天空飘起了小雨,雨落到脸上凉凉的,中午的天还有些热,穿了短袖出门的陈道生被这阴阳怪气的天弄得无所适从。
  此后的一个星期很漫长,漫长得如同过了一辈子。院子里每天晚上都有各种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汇总到陈道生家里,也有各种歪点子馊主意一起端到陈道生的面前,据说孟老板的儿子孟遥在跟市长喝了酒后答应接管中港合资双河机械有限公司,市长让他尽快投资到位生产线必须年内投产,孟遥提的条件是枪毙小莉,只要小莉枪毙了,下岗工人工龄买断的钱全部一次性兑现,也有民间传说与之完全相反,说孟遥老子死于风流。孟家为顾全面子,准备从双河一走了之,根本没说过追究小莉,有钱人更顾及名声。厂里贴的讣告上也说,孟老板因突患心脏病不幸去世,一个字也没提到小莉。陈道生全身直冒虚汗,骨缝里冷风呼啸,这些真假不明的消息掺杂着恐惧与空想将他倒挂在悬崖上,他除了不停地抹额头的汗,没办法插上一句话,所有的语言此刻都是一堆腐烂的树叶,毫无用处。有人动议请天柱街的“刘半仙”算命打卦预测凶吉,甚至有人提出让陈道生到齐天山“浮云寺”出家一个月准能逢凶化吉,这有点“渴急了喝盐卤”的疯狂,差不多是狗急跳墙了,陈道生不可能响应,但也不好反驳,因为所有的人都在为他着想,为小莉着想。他能做的就是给大伙递烟。给他们续上茶水。卖卤鸭的洪阿宝是有头脑的人,他从混乱的烟雾中挤出油亮亮的脑袋,“你们说这些缺油少盐的话,都是空话,小莉能不能出来,只有靠刘思昌。”
  刘思昌是在七十六号大院黔驴技穷的时候出现的,他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挨着院门口刚刚停稳。陈道生就迎着喇叭声出来了。刘思昌从轿车里先伸出一只黑亮的皮鞋,声音紧跟着皮鞋一起落地,“道生,有救了!”
  刘思昌的皮鞋迈进空寂的老屋,屋内是一股腌咸菜和脚汗臭混在一起的怪味,钱家珍拎着水壶往刘思昌不锈钢茶杯里倒水,手和神情都很恍惚,“大兄弟,家里少了一个人,就不像个家了。”茶杯口漫出了一些热水,钱家珍脸上是丢了魂后的茫然。刘思昌的屁股在腿脚动摇的椅子上随波逐流地晃了一下,不平衡的身体通过迅速前倾才得以稳定。他多此一举地捋了一下已经被摩丝定了型的头发,“嫂子,你不要急,事情已经有了转机。这几天,我连着请市里有关领导和公检法的朋友们分别吃饭,昨晚是请市检察院的赵检察长。赵检是我十多年的朋友,他答应将案件打回公安局让他们重新侦查,疑点是小莉是职业卖身还是被诱骗失身,小莉是以贩毒为生还是偶尔顺便倒几小包赚差价自己吸粉,数量多少不能靠小莉嘴上说的为据,警方要拿出足够的证据才能定贩毒案。赵检说这两条都站不住脚的话,放人是迟早的事。”经过一个星期煎熬的陈道生在千恩万谢的感激之余,还是很谨慎地问了一句,“听说市长批了条子,市长一定要给小莉定罪,孟老板儿子又死咬住不放。”刘思昌揉了一下着凉后有些堵塞的鼻子,“市长得听书记的,是吧?市委郭书记秘书小周跟我说,郭书记答应亲自过问这个案子。而且还发火说一定要依法办事,一定要维护老百姓的合法权益。不管是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样的话只要一批下去,公检法谁敢不听?”
  陈道生压力太大。这几天想得也太多,盲目的希望和乐观的情绪被漫长的时间和各种流言消耗殆尽,他的头发乱如稻草,胡子也在他灰紫的嘴唇上方疯长。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被活拆后又重新组装起来的僵硬,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他脆弱的内心无所适从,一会信心百倍,一会又心如死灰,所以刘思昌这么一说,心里就又有了死灰复燃的光亮,他对刘思昌说,“大伙都说只有你能救小莉,人情账就不算了,但你请客花的钱,我肯定要给你。”刘思昌说一不二地答道,“我肯定不要,你要是把我当外人,我就不问这个事了。”陈道生说,“总不能让你既贴面子。又贴钱吧?”刘思昌见陈道生固执己见,就将了他一军,“你要是真的钱多得花不掉。那我就马上开车带你去孤儿院捐个一二十万得了。”钱家珍不失时机地挖苦陈道生。“他要是有能耐捐钱给孤儿院。我不成大款太太了。梦里还笑醒了呢。”
  陈道生一脸的阴暗,酱紫色的脸涨成酱红色,陈道生并不理会老婆的讽刺挖苦,望着刘思昌亮出了自己的底线,“小莉真要是犯了罪,坐牢就是罪有应得,我也认了。想请你帮忙,就是怕弄成冤案,坐牢事小,面子丢不起。”刘思昌站起身来说,“说你冤你就冤不冤也冤,说不冤就不冤冤也不冤,如今的案子就这么办的,你搞不懂的,跟你这么说吧,事在人为,有办法,有门路,伤人算是正当防卫,杀人还可以弄个见义勇为;没办法,没门路,挨打定你个故意伤害,正当防卫判个故意杀人,拉到刑场一枪就崩了。这些年,我钱没挣多少,可见识长了不少。小莉的案子刚开头,要放人,困难还在后头呢。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有希望,但我不能打保票。”刘思昌说完就走了,他的大哥大响了,他说要去见一个客户。
  刘思昌最后丢下的这些话等于是对陈道生进行启蒙教育,案子的走向是,不是因为小莉蒙冤才去找人。而是因为找人才能让小莉蒙冤,陈道生如果不理解这些基本精神,刘思昌的找人通路子就基本是无意义的。陈道生似乎弄懂了一些,所以刘思昌上车后,他又从窗口里塞进去一支劣质香烟,“事情是很难办,不难我也不麻烦你了。全拜托兄弟了!”刘思昌在汽车马达声中笑了,“不用担心,等我消息吧!”
  桑塔纳在石板街上颠簸着向前蹿去。车后吐出长长的黑烟像一把砍刀将巷子里清白的光线砍成一堆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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