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实际上也是三圣街全体穷人的面子,其性质无异于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陈道生让钱家珍去找打麻将的麻友们借钱,钱家珍很干脆地说,“我不去。你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出去丢人现眼,也不害臊!”陈道生懒得与钱家珍争吵,没说话。
  穷人是容易走极端的,他们买菜时可以吝啬到为了一分钱打得鼻青脸肿,也可以慷慨到在雪中送炭两肋插刀的旗帜下把头割下来当土豆送到厨房的案板上。都知道小莉是栽在孟老板的手里,他们义愤填膺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妈的,狗日的港商骗了双河厂,死了还想拉个垫背的。”也有不少街坊说这就相当于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那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也不能答应的事,陈道生被工友们的同仇敌忾感动得泪流满面。泪水滚烫,像是在内心里烧开了后倒出来的。
  情绪与口袋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每家借六百块几乎根本不可能。对于日子朝不保夕的穷人来说,一分钱攥在手里是要攥出水来的。每家能拿出六百块跟拿出六万块一样的困难。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一个刽子手只要能杀一个人,就能杀一百个人。打气补车胎的冯三根一双鸡爪子一样的手在空气中乱抖,他哆嗦着对陈道生说,“打一次气只有五分钱。补一个车胎四毛钱,一天只能挣四五块钱,遇上刮风下雨,分文不挣,一家四张嘴要饭吃。”
  陈道生站在冯三根哮喘的气息中,果酱色幽暗的灯光浸泡着两张没有血色的脸。脸如同胡涂乱画的草稿纸。陈道生将一叠打印工整的借条塞进口袋里,像塞进了犯罪作案的证据,“三根,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别当真,我走了,你歇着吧!”
  冯三根青筋暴跳的手一把拽住往外走的陈道生,用力太猛,陈道生向后一个趔趄,鞋后跟卡到门槛上,站稳的时候,他的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冯三根将陈道生按在凳子上坐下,迅速冲进屋里,嘴里还说着,“我说挣钱不容易。又没说不借钱,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一阵翻箱倒柜声音过后,冯三根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一大把五块十块的票子,“二百八十五块,都拿去吧!孩他妈胆结石要到年底才做手术呢。”陈道生不接,冯三根往他口袋里一塞,就将他往屋外推,“赶紧去下一家筹钱吧!”陈道生说,“我写一个借条给你。”冯三根将陈道生和那只卡在门槛上的皮鞋一起推到了门外,“打什么借条,搞得跟黄世仁与杨白劳一样的。”门关上了,冯三根的声音一半被关在了门里。
  陈道生站在屋外的黑暗中,听远处有一列火车汽笛的尖啸声。他觉得那声音像一根生锈的钢筋刺进了他的心脏里,他心脏一阵抽搐,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自从女儿小莉出事后。泪水成了他活下去的血液。
  陈道生敲开三圣街六十二号大院赵志槐家门时,才发现敲错了,赵志槐家本来不在要借钱的名单内,他老婆得了肝癌,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五十岁的赵志槐腰弯得很厉害,他每天看到最多的地方不是天空,而是地面,他似乎每天都在地面上寻找墓穴的位置。见陈道生进来,他紧紧拉住陈道生的手,像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道生,真想不到你能来看我们,谁都不想沾上我们家的晦气,我也能理解,可桂梅已经晚期了。住院也花不起了,每天不打几针杜冷丁,疼得直叫,杜冷丁便宜,可再也拿不出钱了。”他甚至还回忆起当年他们在厂里的一些幸福时光。说那年头厂里过年发油和挂面,真是社会主义好。陈道生进里屋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桂梅,充满霉味和药味的房间里漂满了死亡的气息和桂梅绝望的呻吟,陈道生抓住了桂梅病入膏盲的手,像抓住了一只筷子,他想起了这双手曾经高举着鲜艳的红旗在厂大礼堂舞台上所向披靡,桂梅曾经是厂里文艺宣传队公认的明星。她演的《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曾让当年许多小伙子想入非非,可当年的女明星眼下却像一堆烂棉絮瘫在床上,等待着死亡就像等待着革命胜利一样迫切。陈道生心里掠过一道往事如烟的悲伤,他握着桂梅的手说,“本该早点来看看你,可小莉也出了点事。”再往下说,就没话说了,除非说假话,要说桂梅会好的,那就像文革标语口号一样空洞,所以他就不说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冯三根的二百八十五块钱,对赵志槐说,“先拿去用吧,买点药,再买点好吃的。”赵志槐接过钱,数了一百块钱。将其余又还给陈道生,“有一百就够了,你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开服装店借的钱还没还完呢。”陈道生说,“我有个铺子,好歹也有进项,都拿去吧!”赵志槐不干,两人推拉了好半天。赵志槐答应再拿二十块钱。陈道生走的时候,桂梅在病床上声音软弱而又坚决地说了句,“道生,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家里还都得靠你们男人撑着呢。”陈道生嘴里应了一声,感觉上却像又上了一次吊。
  第二天都要摆摊谋生,晚上十点钟前,出门借钱的男人们全都回到了陈道生的老屋里,钱家珍躺在床上看黑白电视上两个黑人拳击手在打架,男人们陆续进来的时候,她只是象征性地转动了一下脑袋,将一缕冷淡的目光扫向男人们的口袋,然后继续看两个黑人打架。陈道生有些生气,可说话的声音仍然很克制,“大伙跑了一晚上,口干舌燥的,你给倒点水喝吧!”钱家珍有气无力地从床上坐起来,拖着柔软而松懈的身子下床倒水。
  一晚上,他们总共只借到了二万六千五百二十块钱,数字远远不够,但形势比较乐观,因为他们七个人只跑了四十三户,虽说大多数家庭拿不出六百块钱。但双河厂下岗的工人阶级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纷纷表态倾囊而出尽其所有,这不只是对陈道生的声援和支持,更是对工人阶级觉悟的捍卫。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只能垒出二三百块钱。但也有七八户拿出了一千多块钱。刘天柱儿子出车祸死了,车主赔了一万二千块钱,他一个人就借了四千块钱,他说,“我们这些人活着最大的盼头就是还有儿女,现在我的儿子已经没了,不能再让陈道生没了女儿。”程桂兰在百货大楼买床单参加抽奖,一抽就抽了一台大彩电,她舍不得看,将彩电卖了二千四百块钱。当王奎上门说明来意后。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借出一千六,她说,“就当我没中奖的,给道生救急,没说的!”
  中大奖和出车祸死人领取抚恤金,那是一种意外,三圣街能有几户呢?陈道生的信心来自于双河厂全体职工雪中送炭、舍己救人的义气,有义气,就会有一切,陈道生这样一想,一夜睡得很踏实。
  吴奶奶将自己存了一辈子的私房钱一千八百块钱全都送到了陈道生家里。她指着自己缺牙的嘴说。“什么也吃不动了,凑给你救急吧!”在理发店当学徒的吴奶奶孙女吴粉丽将自己的零花钱一百三十块钱也送了过来,洪阿宝上小学的儿子洪小宝送来了一百港币。他的一个姑妈在深圳被香港老板包了。一百港币是去年过年给小宝的压岁钱。七十六号大院里借的钱最多,除了害肺病的孙大强只借了八百块。其余每家都在一千块钱左右,胡连河借了三千。洪阿宝四千,王奎一千五,在圣保罗夜总会给老板当保镖的赵天军借了八千,到第五天的时候,已经借到了二十五万三千四百块钱,三圣街四百七十多户借了钱。没下岗的秦怀宁在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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