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有风从头顶上掠过,陈道生的头发和阳光一起乱了。
黑暗涨水一样漫上来,院子里挂在水泥电线杆上的路灯亮了,密集的虫子围绕着脸盆大的光晕盲目地飞行,七十六号大院里的男人们拖着结构松散的身体钻进了陈道生家老屋。
大伙在陈道生还没讲完的时候,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们失去了耐心,有的从板凳上站起来,有的坐在床沿上拍着大腿,七嘴八舌地说着相同的主题。“刘思昌真牛!市委书记都得听他的。”
在说到花钱救小莉的时候,大伙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自古而然,这就像死鬼孟老板花钱买下厂子一样虽难以接受如今却很正常。可钱从哪里来呢?少数人表示赶紧凑八九万块钱先将小莉救出来,大多数人却赞成投资三十万,一个月后让刘思昌净赚十万块钱后打点铺路救出小莉,陈道生同意大多数的意见,他从烟雾中站起来说,“思昌说只要八九万铺路子就行了,剩下一两万。我全都作为利息付给大家。”
全民公决的结论不到二十分钟就形成了。大伙心里都很清楚,借出八九万,靠陈道生半死不活的服装铺子牛年马月也还不起,而背靠刘思昌这棵大树,连本带利一举两得,就算没有利息,本钱是不会少掉一分的,大伙在答应借钱给陈道生投资的时候。与其说是相信陈道生的信誉,还不如说是相信刘思昌的能力,这种潜伏的心理秘而不宣使得陈道生和邻居们都很体面。
七十六号大院里都是下岗做小买卖的,每天只能挣个七八块钱。卖卤菜的阿宝最多也只能挣个一二十块钱,杀猪的洪阿宝卖一头猪能挣三十多块,但他属于私屠乱宰。隔三岔五就被卫生检疫部门罚上个鼻青脸肿,每次不少于两百。院子里凑齐三十万粒米都办不到,到哪儿凑三十万块钱?这简直就像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一样当作口号喊还差不多,实际上根本做不到。一提及三十万怎么借齐。大伙沸腾的情绪全都呛死在浓烈的烟雾中,屋里是棺材般的窒息。偶尔有喝茶的声音在喉咙里经过。很刺耳。
陈道生打了一个寒颤,人就清醒了许多,他对着一屋子沉默的脑袋情真意切地说,“小莉命该如此,大伙有这份心就够了,都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出门做活呢。”
从来都不甘寂寞的王奎从凳子上反弹起来。吼着嗓子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双河厂在三圣街住着有五百多户,全都发动起来,肯定能凑齐。我就不相信,道生几十年忠厚为人,人缘又极好,如今遭了难,还有谁见死不救的。”
煽动去市政府闹事失败的王奎是不愿被人小看的。这位差点当上车间主任的三轮车夫拓宽思路后。大伙又萌生出绝处逢生的妄想。死鱼一样的脑袋都被激活了。屋内的气氛生动了起来。
胡连河老婆韦秀兰喊丈夫回家睡觉,杀猪的夜里四点钟就要起床,五点钟在郊外的一间工棚里私自屠宰一头猪,六点钟就要将猪肉拉到市场上去卖。所以她冲老胡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累死了,谁给你买骨灰盒?”大家都朝她翻白眼,不理她,钱家珍将脚边的一个旧塑料桶狠狠地踢了一脚,就像踢到韦秀兰的肚子上一样。很解气。
陈道生让胡连河回家睡觉,胡连河临出门前说,“道生,需要我掏钱的,我决不装孬!”
韦秀兰拉住胡连河的袖子往门外走,她很蔑视地看了屋里一眼,“我就不相信刘思昌是活菩萨。十个商人九个奸。”
钱家珍忍无可忍地还了一句,“你帮着胡连河卖肉,难道不是小商小贩?你就不奸?”
陈道生对钱家珍小心地制止说,“你不要乱放炮好不好?还有好多事要请老胡帮忙呢。”钱家珍反唇相讥,“人家骂你老婆是婊子养的,你还吃里扒外为人家说话?没见过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
大伙都劝钱家珍少说两句。眼下要抓最紧要的事,不要女人家鸡毛蒜皮的乱打岔了,钱家珍还不服气地嘟囔着,“胳膊肘子往外拐,还能办大事?”
没人接钱家珍的话。大伙最后的共识是,从明天晚上开始,分头到三圣街挨家挨户做工作,借钱投资,救小莉!
洪阿宝就像往卤汤里配料一样,考虑得很细。他建议陈道生明天去打字社打印五百份统一格式的借据。借到钱后填好数字,由陈道生签上名按上手印交给借钱户,借期一个月。还在厂里上班的蒋怀宁很大度地对陈道生说。利息就不要写了,反正时间也不长,陈道生说。“不行,一定要写上,月利率百分之六。”
大伙离开陈道生家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这个晚上,他们一夜美梦。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陈道生在一家打字社打印好了五百份借据后,跑到秦大爷的杂货铺给刘思昌打公用电话,刘思昌在电话里说,“我的意见是你这两天就借几万块钱送过来,我下星期就要去云南出差,趁这几天有空,方方面面打点一下,争取下个星期让小莉回家。”陈道生对着话筒急了,“思昌,大伙都说交三十万给你做生意,你不答应了?”刘思昌说,“不是不答应,是怕你借不到。下星期我就走了,你能凑齐吗?”陈道生对着毫无表情的话筒赌咒发誓,“一个星期内。我保证借齐三十万交给你!”刘思昌还是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等到这笔生意做成,得一个月时间,再用挣来的钱打点铺路。小莉最起码得两个月后才能放出来。我的意思是。钱少你好借一些,我现在都借不到三十万。”陈道生攥着话筒的手心出汗了,“思昌,你要是实在为难就算了,确实我也不该往你碗里乱伸筷子。”刘思昌被误解了,他绷着舌头表态,“这叫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能借到,我绝不食言!”
时间紧,任务重,争分夺秒,刻不容缓。这天晚上,七十六号大院里的男人们全都出动了,他们从陈道生家拿了签上名、按了手印的借条,却像是拿了癌症病历一样束手无策,谁都知道,在三圣街借钱比借人命还要困难,到处都是下岗失业的穷人,他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陈道生、王奎、洪阿宝、胡连河、孙大强等人全部的信心和希望来自于毛主席几十年前告诉林彪的那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三圣街住着双河厂的五百多户职工,每户借六百块钱,就够三十万了。然而除了少数像杀猪的胡连河,卖卤菜的洪阿宝等一小撮之外,百分之八十家庭是拿不出来的,内忧外患的孙大强说,“虽说日子都很难,但就是揭不开锅,每家也会留一点钱压在箱底以备急用的。比如留点钱看病、孩子上学、出礼份子、相亲、娶媳妇、办丧事、生小孩、暗地里贴补老人等等。”孙大强说的是街坊,其实也是说自己,他就明确表示,“我给小顺子上初中留了八百块钱,就是我害病死了,也是不准动的。眼下拿出来给道生救急,反正也就一个月时间。”
这种推理一说出来,所有的人眼睛里都很夸张地放射出绝处逢生的光芒,掌握不少国家大事的王奎附和孙大强的观点说。国家的战略储备粮和储备汽油就是饿死人瘫了车也不会动用一两的,只有国家要打仗的时候才能动用,他们现在就是要去动用每家每户的“储备粮”和“储备油”。为救小莉。为挽回七十六号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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