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她们的家里都养过猫,案头炕边,时常厮混,而那天空飞翔的鹰,也不是稀罕的鸟儿,在家乡劳动耕作时,抬起头来望天,几乎总能望到它。
  于是,第一个开始剪起来,接着,大家都会剪了,甚至,剪到后来,将厚厚的一沓纸放在一起剪,一剪刀下去,就可以剪几十只。剪刀奇妙地几旋,猫头鹰出来了,两只占据很大画面的圆眼,两只支棱起来的耳朵尖,埋在身下的小小的爪子,整个造型,颇似猫头鹰,又像农家那种椭圆形的瓦罐,删繁就简,脱形得似,惟妙惟肖,呼之欲出,既具有装饰画的特点,又由于在剪纸的过程中,杨岸乡讲起了肤施城的来历——释迦牟尼割肤施鹰的故事,从而使这些猫头鹰的身上,平添了一种宗教的色彩。
  “猫头鹰”令所有的参观者折服,猫头鹰的剪纸造型,第二天就出现在当地报纸上。
  
   这次展出成功的一半原因归结于杨岸乡。事实证明了,杨岸乡不但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学问家,还是一位应酬自如的活动家。当身上那些沉思的神经亢奋起来,活跃起来,开始运用于应酬时,他变得灵巧,有风度和妙语连珠。他在记者招待会上的答问,他在观展途中深入浅出的讲解,他和那些最严谨的研究家和最挑剔的批评家们的谈话,他和那些填补空虚而来的参观者们之间幽默的调侃,都表明了他确实是个游刃有余的角色。而当由于偶然的话题,涉及到陕北时,他的拜伦式的叙述,简直使那些听众对那块高原,顿生心向神往之情。当然,他是以渊博的知识为后盾的,不独对陕北,不独对生养他的那个东方国度,他对法兰西,对巴黎的艺术界,对塞纳河和红磨坊,同样熟悉,我们知道,他的这种熟悉主要来源于书本,他在交口河造纸厂的那十年没有白过。
  巴黎万国博览会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是一个无所不包无奇不有的大杂烩,世界上所有的珍奇,似乎都来到这里展出。而作为杨岸乡来说,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外,对他最具有吸引力的,恐怕是来自匈牙利的那个什么兄弟马戏团的演出。杨岸乡的兴趣不在演出本身,尽管那穿着比基尼的姑娘的空中飞人很迷人,尽管那呆头呆脑的大象能博人一笑,但是,他的兴趣在于,匈牙利这个名字令他想起那个古老的家族故事,那两个风流罪人中的一个的故事,正是由于有了那掉队的最后一个匈奴,正是由于有了场边茅棚里的遭遇,才有了今天的这个他。这事想起来真是奇异。
  演员们的或白或黄皮肤、黝黑的眼睛和黝黑的头发,以及他们脸上出现的那种吃苦耐劳的表情,表明他们的血缘中有一部分来自遥远的亚细亚。只是经历了黑海和里海的严寒和酷热,经历了长途跋涉疲于奔命之后,他们的黑头发变得柔软而弯曲,他们的黄皮肤因为交融的缘故已略显苍白,而性格中那种游牧民族的冒险和勇敢好斗的精神,在欧洲文明的熏陶下变得稍有节制稍为驯良。
  杨岸乡望着露天舞台上的那些人们,他想着这些从远古走到今天的、成为各种肤色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人类,他觉得他们仿佛像顺着河床从远方奔来的淙淙作响的河流一样,时而交汇在一起,时而干涸以至变成潜流,时而汹涌澎湃仪态万方地前进。
  杨岸乡在一瞬间,突然热泪盈眶。他以迷濛的眼光望着正在走下台去的两个滑稽演员,在经久不息的掌声和一阵阵的口哨声中,他走到了后台。
  他不知道是怎么搭讪上的。总之,他让演员们知道了他的身份,并且用不太熟练的英语和他们交谈。巴黎的每一立方空气都弥漫着浪漫,但是,他的这个关于最后一个匈奴的故事,仍然使这些艺人们惊讶不已。“这么说,我们是兄弟姐妹,两千年前的一桩罗曼史,造成了我们如今天各一方。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呀!”那位迷人的空中飞人,披着一件大西服,一边打哆嗦,一边说。
  后来,马戏团中一位年龄大些的男演员,否定了杨岸乡的说法,即关于如今的匈牙利是当年的匈奴之一支的说法。这位男演员见多识广,他的业余爱好是收集和剪辑报纸,他说一旦某一天摔断胳膊摔断腿之后,他将成为一个职业的收藏家。
  他说,是的,在匈牙利的史诗中,在那些民间的传说中,确实有匈牙利人来源于匈奴的说法,但是最新研究表明,现今的匈牙利人,却不是匈奴的后裔,他们来源于另一个民族。不过,匈奴人确实曾经到过莱茵河边,到过现今所属匈牙利的那一片蔚蓝色的国土,那是公元四世纪的事。但是,他们很快地就又开始了迁徙,离开那里了。而现今的这些匈牙利人,他们的祖先迦基人,是七世纪才到达那里的。他们与杨岸乡所叙述的那个流浪的民族,失之交臂。
  杨岸乡不同意这个不讨人喜欢的男演员的说法,他认为既然最新研究,能够否定原来的说法,那么以后的新的研究,也许将否定到那时已经变得旧了的现在的说法。杨岸乡不忍心让他的那些匈奴部落,永生地流浪和迁徙,永世地流浪和迁徙,所以只能用这样的逻辑,为他们辩解,然而在心中,他又不能不怀着一种愁苦的味道,向那茫茫不知所去的人们,送去一声叹息。
  他感到自己是在自寻烦恼,自讨没趣,自作多情,于是离开了后台。
  他有些沮丧,有些孤独,有些形单影只。他开始想家了。不过,很快地,生活将用另一件事来填补。这即将到来的事情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它甚至较之杨岸乡的这次参加博览会本身,还要重要。
  这就是丹华的出现。
  许多朋友告诫作者,认为应当让丹华的倩影,在上了飞机以后,就此消失。他们担心生活会打发来另一个面目的丹华,来损伤作者业已为他们介绍的那个孤傲的独行侠形象。他们担心她或者一贫如洗,流落在异乡的街头,她的门字型的头发也已杂乱无章,而她那些服饰和表情,以及在街头踽踽独步的样子,会令人联想到女人所曾经从事过的那个古老的职业。而另外一些人则担心,她会择木而栖,嫁给一个富翁,成为富翁西装大翻领上的一朵胸花。她珠光宝气,她的戴满各种名贵戒指的手指,像陕北高原上那些大骨节病患者一样,而她的谈话每一口都会吐出一块金子,就像格林童话中的人物。总之,她将自己交付于社会,听任社会塑造,那个昨日的我们的丹华已不复存在。
  但是朋友们是多虑了,丹华还好好地活着,并且依旧那么高傲和漂亮。因此,作者决定还是记录下她与杨岸乡的这一次邂逅。
  她成为一名职业妇女。她穿着一件适合她气质和职业的短裙,一双长筒的黑袜,大西服。她的头型视时尚而定,一会儿是披肩长发,一会儿是小男孩头,一会儿还会烫成那种有些古怪的炮弹头,不过她最近的头型是两根辫子,这种辫子有时候耷拉下来,辫梢缀两朵花,有时候盘在头顶,用发夹卡住。她仍然有恒牙咬合在一起的习惯,这样腮边的肌肉便带上一种力量感和青春美,她这是不经意而为之,习惯使然,个性袒露,并非故意的造作,这一点需要特别说明。
  她的英语和她的汉语说得一样漂亮。这大约是记者工作锻炼的结果。她是不是像她出国前所说的那样,到莱茵河畔,到泰晤士河畔,到塞纳河畔,模仿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沉思的目光,双手插进兜里,走了一遭,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她一定经历了许多的事情,这些事情也许得专门有一本小说来写她。
  “我是××电讯公司的记者,我想占用你半个小时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和你单独谈一谈,做一次专题采访,好吗?”
  正当杨岸乡神色沮丧地从后台走下来,向这个露天剧场的外边走去时,一位年轻女士挡住了他。女士用纯正的北京口音说了上面的话,并且递上了她的名片。
  “丹华!”盯着名片,他狐疑地望了她一眼。
  “其实,你应当注意到我的。记者招待会上,我好像比我的同事要活跃一些。而这座城市的那些介绍陕北剪纸的文章,很多就出自我的笔下。”
  杨岸乡有些心跳。他们一起走向了人迹稀少的草坪,后来,走进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里。咖啡馆外边的装潢十分豪华,里边,却尽量追求一种简朴、原始的趣味,墙壁是用没有去皮的白桦树堆砌而成的。按照店主人的介绍,这些白桦取自枫丹白露森林,也许,正是这些白桦,当年曾经给过印象派大师莫奈和雷诺阿以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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