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我这是为你好!我确实想帮助!你知道,我已经老了,快踩线了,趁我说话还算数的时候……”黑寿山喃喃地说。
  “我知道你是好意。我知道你的话对我的未来意味着什么,一切都会接踵而至,一切都会唾手可得。多少人因为这句话将感恩涕零呀!可是,唉,怎么说呢?我没有办法使自己那样做。况且,我也不是年轻人了,古人说,‘四十不仕而不仕’,我今年按荒岁计算,都平五十了!”杨岸乡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冲动,他现在的语气变得和婉了些。
  黑寿山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说:“岸乡,我们相差十岁,但是我总感到,我们好像已经是两代人了。”
  “你是对的,你的思考对你来说是对的,但是对我来说,我却应该有我自己的选择。黑书记,你知道这些天来,多少前尘往事,倒海翻江一样出现在我脑海里。有一种声音呼唤着我,要我前行,有一种表现的欲望,在燃烧和炙烤着我的心,要我将自己感受到和经历过的这一切,表现出来,记录下来,作为一种财富,留给人类,作为一份遗嘱,留给后世。它们告诫我,要我把握住自己,要我明白自己在干着一件何等重要而又庄严的工作,不论什么样的诱惑,都不该用眼睛去看它。我感到自己快要疯魔了,我感到自己快要不是自己了。据说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它会在冥冥之中左右着你,我现在就正在受着这种东西的左右。哦,黑书记,我大约不该和你这样说,和一位共产党的市委书记谈论这种唯心的东西是愚蠢的!”
  黑寿山有些感动地看着杨岸乡,他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但是,他知道杨岸乡是真诚的,而且,他觉得按自己目前对人类的认识还不能认识这个人,于是他说:“我不甚懂你的话,因为我与艺术一向无缘,但是,你的意思我大约还是可以参透的,因为不久前,有一个人也曾经这样教训我,她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各异的命运,他们只有遵从命运的指令行事。’”
  “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不至于敢教训你吧?不过,这确是一句很好的话。”
  “是一位姑娘,一位很好的、很好的姑娘,”黑寿山回答。他本来还想说,“是这间屋子原先的主人”,但是话到嘴边,他咽了下去。
  屋外响起了喇叭声。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黑寿山起身向杨岸乡告辞。
  当杨岸乡将黑寿山送到屋外的时候,黑寿山问他,他还能为他做些什么。杨岸乡说,他十分感激他的光临,这件事的本身就是对他的帮助。杨岸乡还说,为他题一幅字吧,挂在屋里,好像一副护身符一样,有它在,猴神碎鬼就不敢上身了。
  黑寿山笑了,他答应满足杨岸乡的要求。
  临离开文研所的时候,黑寿山突然觉得应该顺便去看看另外两位,即那个叫张梦笔,另个叫李文化的人。张梦笔刚才的咏读分明是在提醒他注意自己,而那个蜷在铺盖卷里撒泼的李文化,当年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样,黑寿山又礼节性去看了张李二位。或者用这两位的话说,是党的阳光在照耀杨岸乡的同时,也顺便照耀在了他们身上。
  这个羁留还是值得的。从张梦笔和李文化的口中,黑寿山才知道,他们两人的父亲,正是当年先做黑家长工,再落草后九天为寇,继而为营救黑大头,死在丹州城的那两个短枪手张三李四。
  “世界真小!”黑寿山感慨地说。
  告别时,两位提出,要书记同志也为他们题一幅字,做了留念。黑寿山听了连连点头。
  
  第二十六章
  
  没有铃声切割的时间,原来比那些有规有矩,被切割成方方正正一块一块的时间过得更快。
  这以后,生活的步伐明显地加快了。对杨岸乡来说,不知不觉就是一天,不知不觉就是一个月,他长久地沉湎在自己的梦中。如果说从交口河到肤施城,他是从一种梦魇中走出来的话,那么,他仅仅只是平衡了为数不多的一段时间,情绪又进入一种偏激状态,心灵重新为一种梦魇所掌握。
  不过这一次与上一次的状态明显地不同了。上一次是一种压抑和饥渴,一种在无谓的岁月中的昏昏欲睡,这一次却是异常的清醒,脑子里像闪电一样划过一道一道荜缕可见的形象,胸中所有的沉淀物所有经年积累的块垒纷纷撕扯着他的身体,潮水般地要求夺路而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活在梦境还是白天,所有臆想中的事物比真实的存在更鲜明。
  他有许多话要对人说,他有许多话要对世界说,他觉得有责任把自己的思考慷慨地献给人类。他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看见了人类生存的艰难,他的阅历使他能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在人类的庄严的充满悲剧意义的行程中,人们因为痛苦而思想,因为思想而痛苦。越过国度,他将目光投入到世界的领域里,他发现人类尴尬的处境遍布每一个角落,他听见弱者在哭泣,他看见良心在堕落,他感觉到恶行在四处肆无忌惮地行走。
  他从本质上讲是一个敏感的人,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了感觉,敏感得像稍有一点气味就会蜷曲的含羞草一样。在既往的昏昏欲睡麻木不仁的岁月中,毫无疑问,他受过许多伤害。他原先以为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或者即使当时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很快的时间的手就把它拂去了。可是现在,那些伤害,那些哪怕是最细微的伤害,都突然像刚刚发生在昨天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样栩栩如生,伸手可触。他发现他的全身布满了伤疤,或者说布满了箭镞。
  这时候他记起了一个叫《米豪生奇遇记》的二三流读物。书中有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说是一个猎人在林中打猎,遇见了一只梅花鹿,这时候猎人的子弹已经没有了,于是他从地上拣起一枚樱桃核,装进枪膛里,射了出去。樱桃核准确无误地打进了梅花鹿双角中间的脑门上。鹿跑了,几年以后,猎人在森林里重新遇见了这只鹿。他发现鹿的双角之间,长了一棵樱桃树。猎人伸出手,去摘那树上的樱桃,他发现这樱桃很好吃,有樱桃的味道,也有鹿肉的味道。
  杨岸乡的满身的伤疤和箭镞其实就是他的樱桃树。是在年复一年的岁月中被生活之箭射中的。他拖着它们,在这个世界步履蹒跚地行走,他在体内,成年累月地、有耐心地培养着它们,用自己的血和泪年复一年浇灌着它们,终于使它们成为一棵一棵美丽的樱桃树。
  如今,樱桃成熟了,它们有的苦涩,有的甜蜜,有的平凡,有的奇异,它们本身有樱桃的味道,也有杨岸乡的浓烈的个人色彩,这是杨岸乡的身体结出的思想的果实啊!呵,收获时节!他把它们摘下来,献给人类,这个人类包括那些曾经射击过他的猎手们。他在奉献的时候,热泪盈眶地说:感谢了,生活!
  这样,他的第一本散文集问世了,散文集的名字就叫《樱桃树》。
  这是一本深刻而机智的书——思想的深刻和语言的机智,仿佛是思想家用竖琴弹奏出的袖珍的思考,又仿佛文学之树结出的一枝哲理之花。它表现的无疑是生活,但又不是普通意义的生活,而是变形了的、升华了的、熔炼了的、赋予某种命意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今流行的大部分的出版物,充其量不过是一堆生活原材料的堆积,或者仅仅是猴子变成了人,但是尾巴还没有蜕掉的半成品而已。
  你看,在《樱桃树》中,仿佛经一根哲理的魔杖,将生活这一大堆杂碎搅拌了一下,于是一切都带上了磁性,并且构成它们固定的磁场,一切单调的风景在这里都放射出罂粟花那样惊世骇俗的美,一切普通的事物都好像被除去锈的铜质一样突然发光。流水开始诉说思想,树叶开始表达情感,坟墓开始阴郁而傲慢地张开大口,让所有不安宁的灵魂在同一刻复活。
  连杨岸乡也不明白,落在纸上的笔会源源不断地写出这些。从题材上讲,它属于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散文”,从篇幅上讲,它每篇也就是千字左右,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呼唤出这些一个个小精灵的,他为这些东西不符合章法而有些害怕。但是,当离开创作状态以后,当以一个事外之人的目光来审视这些袖珍文章时,他发现这里有培根的影子,有兰姆的影子,有蒙田的影子,有屠格涅夫的影子,而那口若悬河的雄辩,一泻千里的浪漫激情,元气的郁结,以及仓啷作响的、玄机四伏的语言,却得力于中国古典散文的深厚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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