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一九三七年七月,受党的派遣,杨作新同志到庐山受训半月有余,回肤施后,边区保安处以“杨对市委未做主动汇报,思想有些变化,读起古书来了”等嫌疑对其拘留审查,关押一年,于一九三八年病逝狱中。当时由组织通知其家属,并将其埋葬,但一直未做结论。
  近几年来,杨的家属、子女多次申诉,要求对杨作新的历史进行调查,并予以结论。
  据查,庐山受训,是国共两党合作期间,蒋介石为争取、培养中层干部的一种训练,其内容包括军事、政治两个方面,军事是以一般军事知识为主,政治则是伪政府首脑人物的讲话。庐山受训,凡是县一级的机关干部都去,并不是特务训练。杨作新同志去庐山受训,是党组织批准的。在受训期间,没有发现有自首、变节或叛党行为。
  据查,杨作新去庐山受训之前,代表组织与杨作新谈话的是康生。因此,有理由相信,这是康生一手制造的一起冤假错案。
  经中共肤施市委组织部研究认为,杨作新同志是大革命时期我们党的早期党员,是当时肤施政界、教育界的知名人士之一。杨作新同志在陕北早期党的革命活动中,思想进步,斗争坚决,勇敢顽强,不怕牺牲,为陕北早期革命斗争做出过重大贡献,为培养和造就一大批革命的骨干力量付出过巨大的心血,是党的一名好党员、好干部。因此,应当为杨作新同志恢复政治名誉,并以他的政治历史清楚予以结论,将他的名字载入陕北早期党的史册。
  中共肤施市委组织部(盖章)
  一九八×年×月×日
  
  文件中对杨作新的履历介绍,与我们的故事稍有出入,时过境迁,世事沧桑,说不上哪种说法更准确一些。不过,当然要以红头文件为准,所有的轶闻野史只是轶闻野史而已。
  文件的撰稿人明智地取消了杨作新在狱中碰壁自杀这一细节,而以“病逝”搪塞过去。这样,就避免了许多的麻烦。
  按照杨岸乡从一张报纸(一九二五年国共合作期间国民党省党部出版的《秦声报》)上查到的情况,杨作新在一九二五年,即是中共肤施支部的负责人,然而在这份文件中,杨作新的入党时间是在一九二六至一九二七年之间,这个明显的纰漏是出于以下考虑:
  现在的肤施市八一敬老院的老革命中,资格最老的是一九二六年入党的。如果将杨作新的入党年份定在一九二五年,将使这位健在的老革命不愉快,所以,在入党年份这个问题上,以这位健在的老革命的入党年份作为杨作新的入党年份。
  你看,红头文件有时候也一样具有伸缩性。
  
  第二十五章
  
  杨岸乡调回了肤施城,这给他的发展创造了条件。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他调入的那个单位正是丹华原来工作的单位,他现在是彻底地顶替了这个人物的角色了。他的调动一半是由于黑寿山的关照,一半是由于父亲问题的平反,作为落实政策因素,对子女进行照顾和安抚的结果。
   杨岸乡调入的这单位,或者说丹华原来工作的这个单位,它的全称是“肤施市历史文化研究所”,简称是“文研所”。什么是历史,什么是文化,而历史和文化相连缀,又是什么?所以说这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概念的模糊又带来工作性质的模糊。总之,怎么说呢?国家出事业费、人头费,养活几个闲人,你们去干你们喜欢的营生而已,只要不给社会添乱就行,只要让上级知道肤施市对历史文化的重视以至重视到成立了专门研究机构就行了。
  离开交口河造纸厂时,杨岸乡掉了几滴眼泪。不管怎么说,他对这个他工作了十五年的厂子,还是有感情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生活了,他担心自己对城里的嘈杂不能适应。
  为他办手续的还是原来的厂长。厂长希望他在方便的时候,在黑书记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咱们两个没有什么吧?”厂长问。他点点头。黑寿山最初的暗示现在已经见了眉目,这家工厂将要改成一家炼油厂。随着厂子的规模增大,在肤施市工业生产中地位的重要,它将升格为县处级班子。原来的厂长肯定不能再当厂长了。一批专业人才和几位领导干部,已经启程前往加拿大观摩学习,并预订那里的成套炼油设备,很明显,他们将来将是这个炼油厂的班底。厂长现在谋求的是协理员职务,并且已经有点眉目。虽说升迁到此为止了,但是在行将退休之前,能进步到这个档次,他也心满意足了。“我早就看出,这杨岸乡与黑寿山之间,是有一点瓜葛的。果不其然!”他说。他希望杨岸乡在见到黑寿山时,能将他的这件事再靠实一下。
  杨岸乡本来没有必要,也没有责任去管厂长的事。他不欠厂长什么!但是,他总觉得答应人家的事,不管顶不顶用,说一说也好。于是,来到陕北历史文化研究所上班不久,有一次,他去看黑寿山时,结结巴巴,有些脸红地将这事提了出来。
  黑寿山正在忙碌。
  一个投身政治的人对政治所表现出的狂热,不亚于一个投身艺术的人对艺术的狂热。这也是一门技巧,一门艺术,一个需要呕心沥血才能创造出杰作的事业,一项该残酷时要残酷到家该仁慈时要菩萨心肠的工作。在中国的环境中,每一个管理三个人以上单位的领导,都是一个掌握时间掌握火候通晓权变的哲学大师。
  黑寿山先用了一年的时间,不显山不露水,以“不了解情况,不宜表态”为由,搞调查研究,与各部门领导谈话,组织自己的班底。一年后,根据他的提议,市长升迁,上级为他委派了一个黑寿山提议的年轻同志来当市长。黑寿山在欢迎宴会上,水酒一杯,祝福前任市长前程无量,然后酒席一撤,即着手他的大刀阔斧的改革计划。他先召集市直县处级以上干部,开了个动员大会,动员六十岁以上的干部全部离休,五十五岁以上的干部可部分离休。动员大会一毕,立即通知组织部门,着手谈话、实施,老干局配合,于是,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市直大院,三分之一的面孔换了,一些资历很老、文化水准低、思想僵化的老干部退了下来,代之而起的,一批年轻有为的、有学历的干部走马上任。市委两个主要部门,组织部、宣传部的所有干事科员之类,几乎被提拔一空,接下来,他开始实施他的经济改革方案。
  黑寿山没有忘记丹华推荐的那个人儿。他将这个叫金良的北京知青,找来谈了一次,认定这是一个人才,决定起用他。平头见领导对自己很是器重,于是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调动的事了。黑寿山最初想将他用到交口河炼油厂去,因为那个工程一旦上马,一旦吃饱以后,每年将会为市财政拿回两亿,但是后来,考虑到金良同志主要熟悉的还是农村工作,而恰好有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目前还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选,于是决定将他用到那里去。
  黑寿山有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个设想就是,选择一条水土流失最为严重的山沟,然后将这条山沟全部封闭起来,种草种树。居住在这条山沟的农民,他们的口粮供应全部由国家解决,他们的劳动,其实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种草种树和从事管理。在考察陕北高原的日子,他甚至已经选择好了这样一条山沟。这条山沟是那条著名的革命河——延河的一条支流,全长大约一百华里,流经沟底的那条小河叫杏子河,因此这个流域就叫杏子河流域,这个工程就叫杏子河流域治理工程。
  这里是那个遭杨作新枪杀的可恶的秃子的家乡。如果不忌讳的话,这里也是当年张思德烧木炭的地方。烧木炭用的是树木,张思德能在这里烧木炭,证明在那个时期,这里大约还有不少的森林,这里的水土流失大约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严重。迫于当时的情势,张思德的行动自然无可厚非。但是,当进入建设时期以后,作为建设者来说,他们却需要为这些事情花费心血了。人们常常说陕北为中国革命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这也许就是代价的一部分,人们常常说这是一块失血的土地,这也许就是失血的个中原因之一。
  几万农民要在一夜间改吃皇粮,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市财政根本无力支付这笔巨款,于是,黑寿山想到了当年治沙的事。他将手伸向了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现在,与联合国方面的谈判还在继续,不过,他们对黑寿山的魄力和战略眼光表示钦佩,因此看来,这个计划的实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而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干的具体领导,来实施这个计划。这样,黑寿山想到了这个留着平头的北京知青,并且指示组织部门进行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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