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组织部的考察在进行中。这时,联合国粮食计划署的官员来陕北进行可行性勘察,于是,黑寿山要求金良同志担任陪同。
  杨岸乡正是在这个时候,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闯入市委书记同志的办公室的。
  黑寿山正在和一个留平头的北京知青拉话。他们这是在商量下午汇报的事。见有人闯进来了,他有些不高兴,看见是杨岸乡,脸色才缓和了下来。他皱着眉头,听杨岸乡结结巴巴说明了来意,他表态说,炼油厂班子的事,他心中有底,对那个厂长的了解程度,他不亚于杨岸乡,他要杨岸乡安安稳稳地去搞学问,不要为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来打搅他了,他看不见他忙着。说完,黑寿山掉过脸去,又和平头拉起来了。
  大约是因为过于熟悉的缘故,大约是因为黑寿山将杨岸乡看做是弟弟的缘故,所以他才会这样不客气的。假如换了别人,即便再忙,再觉得烦人,精明的黑寿山,也会礼节周到地将来人应付走的。
  然而杨岸乡却感到自己受了轻慢。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市委书记办公室,回到他的“文研所”,从此,他和黑寿山疏远了。
  “如果父亲还在,那该多好!”杨岸乡想。人真是奇怪,就杨岸乡来说,交口河造纸厂那样的卑微的生活,他竟然无知无觉,而此刻黑寿山一句稍嫌怠慢之意的话,竟然引发出这么多的怨艾。
  杨岸乡怀着一种委屈的心情,投入了工作。
  他很快就喜欢上了文研所的工作。他发觉这个工作的全部内容,就是什么工作也没有;国家提供给你人头费和紧巴巴的一点事业费,把你养起来,听任你的自由发展。这情景宛如旧时代孟尝君他们所养的那种“食客”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孟尝君的门下,心里不管怎么想,口里却常常要念叨着“花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的话,做做乞巧卖乖的姿态,而这些现代的食客们,则认为这一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一边吃共产党的皇粮,一边骂共产党的老娘。“比起交口河造纸厂,这真是一个天堂般的地方!”杨岸乡对自己说。
  说起“他们”,其实连杨岸乡在内,只有三个人。另外嘛,还有一位领导,他是兼职,轻易不过问文研所的事。一个是会计,每月发工资的时候露一次面。还有两位在外边某大学接受成人教育的,干脆从来没有来过单位,他们本来就不是单位的人,只是他们原来工作的单位,不允许在职干部去上大学,于是,他们转到了这里,等到学成期满,文凭到手,他们仍旧调回到原单位去,去做第三梯队,他们如今的工资,是会计按月给某大学寄去的。
  三个中的另外两个,一个是鼎鼎大名的张梦笔,他主要研究的课题是陕北唢呐,间或还制造一点桃色新闻。除了研究学问以外,他经常做的事情,是坐在办公桌前,对着一面小镜,用夹报纸的夹子在夹自己的胡子。夹住一根了,猛地一拽,然后嘴里“匪匪”地小声嘟囔着,同时用另一只手在疼的地方扑朔两下。这样长此以往,他的下巴便变得像毛泽东的下巴一样干净光洁。他平时总板着面孔,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走起路,腰板挺得笔直,轻易与凡人无话。他是文革初期的大学生,因此推算下来,他的年龄大约小杨岸乡七岁。他平日自鸣得意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上大学期间,邱会作的老婆来大学为林彪的女儿林豆豆选女婿,他曾经荣幸地进入过初选名单,只是由于一不精外语,二不会骑马,标准男子七项条件少了两项,才被淘汰。他所以经常提出这件事情,主要是为了证明他当年确曾人模狗样。他的另一件自鸣得意的事情,是省革委会成立时,本省给毛主席和党中央的致敬电,他是执笔者。那篇才华横溢的高呼“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文章,除上广播,除登报纸,除被认为是所有省市自治区的致敬电中最好的一篇外,还被选入过中学语文课本。张梦笔所以时时提出这件事情,也不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而是要向周围证明,他的稀世才华,是在大学时代就已被证明了的。
  剩下的那个三分之一,名叫李文化。和张梦笔不一样,这李文化没有上过几天学。他是风吹大,雨打大,山野里的信天游熏陶大的。尽管没有上过几天学,但是,高小课文里的一篇叫《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却深深地震动了他。记得,读了课文的他,精天晌午地,赤着脚来到黄河边,望着河水发呆,渴望那普希金式的金鱼从波涛中出现,改变他的命运,帮助他脱离这苦难和贫贱。那金鱼自然没有出现。这样,孩子哭着,又回到他的平庸的土地上,继续打他的牛屁股。后来,一件事情更是叫他睁开了眼。那天,他正赶着毛驴,往山上去送粪,看见前面的山道上,走着一个城里的女人。他牵着毛驴,在后边跟了很久。原来,这是一个考察团,他们这次考察的目标是秦直道项目。考察团恰好需要一个脚夫。这样,李文化就想也没想,一把掀掉了驴背上的驴驮子,然后驴背上载着这姑娘,在子午岭高高的山巅,顺着秦直道遗址走了半月。他们走了,但是李文化的心里从此不能安宁,他更深一层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卑微和贫贱。于是他尝试着写一些四六句子之类的东西,往外面投。好在有小时候就受过熏陶的民歌底子给他以帮助,因此写这些顺口溜也不费劲。这样,就有一些豆腐块一样的东西,在报纸的一角,害羞地发表了出来。几年之后,他成了方圆地面的一个小人物。这时候他来到肤施城里,开一个文学方面的会。这是他第一次进肤施城。肤施城的锦绣繁华,带给他的不是激动,而是仇恨。“你们为什么活得那么好?”“天底下的好地方,为什么都叫你们占了?”站在街头,一边看景,一边这样说。李文化还顺手摸起一块半截砖头,想向街上鸣着喇叭的小汽车扔去,只是怕被警察逮着,没有敢扔。在肤施城徘徊了三天,这李文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回到他遥远的乡间,被子叠成个轱辘子,毡从外面一卷,然后用背柴的绳子把铺盖扎好,一背,二回来到了肤施城。这次,他径直来到文研所门口,打开铺盖卷,睡在那里。“这么几十万人的大地方,容不下我个李文化!”他说。说完用被子蒙住头,开始睡觉。他这一伟大的举措,立刻引来了围观者,不久便成为肤施城的一条新闻。大家见拉也拉不动他,打也不敢打他,只好赶快向上级报告。领导是个浪漫主义者,来问了问情况,就说:“好!有个性!算个人物。就让这李文化留下来,吃几天皇粮吧!”这样李文化便进入了肤施城。后来随着时间久了,也就熬成了一个人物。
  杨岸乡紧张的神经常常等待上班铃下班铃起床铃作息铃响起,但是生活中已经没有了这个切割时间的声音了。第一天上班的时候,他坐在办公桌前,等待着铃声。铃声始终没有响起。他按捺不住,来到了院子,他产生了想干一点力气活的愿望。院中的白杨树落下了一些叶片,于是他从传达室扛来一把扫帚,扫起院子来。就在他握住扫把愣神的那一阵,传达室老头要走了他的扫把。“让我来,这是我的生活!”老头说。
  交口河造纸厂的历史已经成为过去,他进入了一个另外的环境中了。他现在是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他抱扫把这件简单的事情在交口河造纸厂,可以被认为是一件刑满释放人员理应干的事,而在这里,传达室老头会认为这是在晾他,使他难堪,而同事们会认为他不是一个学问家,而是一个另有所图的入。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他将扫帚交给了传达室老头。
  他从此开始变得懒散,不拘小节,睡眠时间和工作时间颠倒。他上街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身牛仔,穿在身上。那件替换穿的中山装,风纪扣也不再扣得严严实实的了。他的头发也留得长一些了,并且有些蓬蓬乱乱。他的言语也不像原来那么谨小慎微,谦恭备至,上气不接下气,而是开始音节清晰,言辞犀利,用丹田气说话了。这时候,肤施市区范围的文学青年们,纷纷来看他,并且要称他为“老师”,从而使这位可怜的人儿,脸上放出光来。
  老实说,以杨岸乡的出身、才禀,他本来就不是个懦弱庸碌的人,他的天性中有一种狂放不羁的东西,他的血液中无时无刻不在澎湃着激情,而他的阅历和学识,又注定一旦生活松开缰绳,任他奔驰,那将是一件不可预测的事情。因此,杨岸乡很快地就恢复成了原先大学时的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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