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话捎到肤施城后,杨岸乡和黑寿山坐着小车,回了一趟吴儿堡,一则为碑上的字,二则庆贺杨蛾子与憨憨的珠联璧合。
庆贺之事不必说了,碑上的字,杨岸乡考虑了很久,为他的父亲杨作新想起一句话来,这句话叫“他陨落得如此辉煌”。黑寿山十分同意杨岸乡这种革除旧习的想法,他认为这句雄壮的诗句正可以概括杨作新。
无独有偶,黑寿山也为他的干妈荞麦,想了一句,这一句是:“她生存得如此平易。”这句话也得到了杨岸乡的同意,他认为一阴一阳,一张一弛,互为补充,相得益彰,确系透彻深刻的语言。
碑子的背后,他们也取得了一致的意见,那就是将杨作新与荞麦的生平,各占一半,凿刻上去。
字是黑寿山直接用笔、悬肘写到碑上去的。写好以后,石匠照着墨迹去刻。老年书法函授大学的学生,真草隶篆都蛮像那么一回事。
红白喜事都是喜事。更兼这是搬埋,因此,整个工作的过程中都有一股欢快的气氛。当石碑与石桌全部刻好,坟墓顺利地箍好,杨岸乡为这些石匠开工钱的时候,石匠们诙谐的性格和他们的职业语言,惹得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发出笑声。
石匠们坚持不要工钱。憨憨对杨岸乡说,不要工钱,在理,但是“花红”是要的,不要坏了规程,“工钱没多少,花红喜钱不用搞”,给他们每人四块“花红”吧。见杨岸乡有些发呆,憨憨就从杨岸乡手里接过钱。
憨憨接过钱,给每个工匠跟前放四块,一边放一边用年节时唱秧歌的调子唱道:“我给你放个四季发财!”匠人们看着这钱,只收两块,将那两块用手背推给主家,口里依然用同样的调子唱道:“我收下你一个两人相好!”说完以后,主家和匠人,拍掌大笑,算是双方都有面子。后来工匠们一人叼上一支香烟,带上一应家什,离去了,说好有需要帮忙的事,再吭声。
搬埋的事情选择在秋天。
杨岸乡用了一个小小的柏木匣子,将父母的骨骸装进去。“父亲母亲,咱们回家吧,儿子要亲手扶你们上老人山!”杨岸乡说。
肤施市委和市政府,十分重视这件事,认为对这位陕北早期的共产党员,理应为他举行一个隆重的迁坟仪式,为死者正名,并借以激励生者。市委书记白雪青同志建议,将杨作新埋入革命烈士陵园,以志永远纪念,但是,杨岸乡正像上一次拒绝黑寿山一样,这次也拒绝了白雪青的建议,这样肤施市委市府,便在那架山坡上,由白雪青主持,举行了一次公祭仪式。成群的少先队员,挥舞着花束,向这位故世的革命者致意。在哀乐声中,白雪青宣读了肤施市委组织部下发的那个文件。这个文件我们先前曾经谈过,因此这里不再赘述。公祭仪式结束后,小木匣子被装上卡车,下来就是民祭了。
卡车缓缓地向吴儿堡驶去。它走在杨作新曾许多次走过的那条从吴儿堡通往肤施城的道路上。驾驶室里坐着杨岸乡和黑寿山。黑寿山的几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坐在车厢里压车。而在路的另一头,在吴儿堡,杨蛾子憨憨,以及吴儿堡家族的所有的人,都站在村口迎候。憨憨的手里拿着一串鞭炮。
窗外的景色真好!
正是秋天,诗人们笔下的陕北八月天。在陕北,这是一年中最美丽最富饶的季节。唯有这个季节,高原才一改往日的吝啬,向人们宽厚无私地奉献出果实和收获。八月的高原,一个一个大馍馍一样的山头,一块一块,一条一条,被长在它身上的田禾涂上各种颜色。糜谷是黄灿灿的,高粱是红彤彤的,荞麦是绛紫色的,玉米亮开金黄色的肌肤,烤烟敞开青油油的胸脯。五彩斑斓的秋色,错落有致地填满了沟沟壑壑,山山坬坬,川川畔畔。轻风刮过,庄稼的穗子在摇曳,叶片在碰撞,发出沉甸甸的鸣响;而立即有一股甜蜜的气味,弥漫开来,从汽车打开了的窗户吹进来。田野上最后几株迟开的向日葵,也是黄澄澄的,远远看去,十分醒目,像少女的黄裙子在灼灼燃烧。
向阳的地块现在已经开始收割了。受苦人大约是从那瓦灰色的黎明开始,就起身上山了。现在,在高高的山峁上,一家人聚成一摊,围着饭罐,正在歇晌。不安生的孩子,在崖畔上、坡坬上、枣刺窝里蹿着,摘着山果。疲惫的汉子仰面朝天,躺在割倒的糜谷上,伸展着自己酸痛麻木的腰。会过日子的婆姨,即便在这短暂的歇息中,也忘不了干点什么,地头上长满了一骨嘟一骨嘟的小蒜,她用手指剜着,准备用这菜下一顿给男人下饭。汉在喊婆姨,婆姨走了过去。“不要胡来,孩子在跟前!”婆姨警告说。但是婆姨是多虑了。原来,汉看见了婆姨头发上沾着几颗苍耳,他坐起来,把婆姨的蓬乱的头搂在怀里,开始笨手笨脚为她摘着。草草地休息一下,便又开割了,田野上便又出现了镰刀的沙沙声和庄稼叶的沙沙声,并且夹杂着收割者那丰收的喜悦和劳累的叹息。
一片一片庄稼割倒了。一簇簇火炬般的红高粱簇起来,一行行金黄闪亮的糜谷拥起来,一扇扇酱紫色的荞麦码起来。这就算收割完毕了,下一步,就是等冬闲时节,在这地头上起一块场,碾打了。那时,火烧连枷将呼啸而起,牛群、羊群也会被赶来踩场。
突然响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接着几十杆唢呐一齐长鸣,卡车已经开进吴儿堡。
在那架高高的老人山上,在杜梨树的树旁,他们安葬了杨作新和他的妻子荞麦。他俩现在可以安宁地休息了,可以和一代一代的人们团聚了,在他们的头顶不远的地方,那两个遥远年代的风流罪人,正在守护着他们,而那棵高高的杜梨树,顶天立地,为这一块安息之地遮风挡雨。
那块“她生存得如此平易,他陨落得如此辉煌”的石碑,立在双头坟的中间,那只龙凤桌,安放在坟前。
整个搬埋都十分顺利,唯一一件值得一记的,是在“领牲”时发生的一件事。
“领牲”是搬埋或者抬埋时必须进行的一项仪式。总管牵来一只羊,放在供桌前,请求亡人来领。什么时候羊打上一个冷颤,这就说明亡人已经有所感知,他领了牲了,他的灵魂附在羊身上,得以超度了。如果羊迟迟不肯打颤,那就只好给它身上泼凉水,给它耳朵里灌凉水,强使它打颤,以便结束这项仪式。
杨作新和荞麦的陵前,总管牵着羊,一声吆喝:“是不是放心不下儿子?你咋领了!”
陵前的所有戴白孝的儿子辈、孙子辈,戴黄孝的重孙辈,戴红孝的重重孙辈,一齐叩头,嘴里喊道:“你老咋领了!”
羊纹丝不动。
总管又喊:“是不是放心不下你妹妹?你咋领了!”
众孝子跟着再叩一个头,喊一声。
羊仍然不动。
吴儿堡家族的这一门,人丁不旺,事故不多,因此,喊完儿子和妹子后,总管没诀了。他不知该再喊什么,于是想从头再喊。
这时,杨蛾子突然记起了圈窑的事。父亲杨贵儿临死前,给杨作新托付下两件事情,真难为哥哥了,他还记得。
杨蛾子走向前去,她说:“哥哥,你莫不是还记着圈窑,怕见了‘大大’后不好说。这事,有杨岸乡,你就放心去吧!”
杨蛾子话音刚落,羊愣丁一下,大大地打了一个冷颤。
孝子们见了,长舒一口气,说声:“领了!没说到机会上,说投机了,老人家就领了!”
总管见状,翻腕一刀,将羊宰了,三下五除二,一只开膛剥皮的全羊,献到龙凤桌上了。献的时间是一炉香。一炉香完了,这只羊便可以背回家下锅,给赶事情的亲戚们吃了。
从这一刻,这桩事情彻底地变成了喜事。唢呐手开始吹起了欢快的《得胜令》,孝子们开始脱去身上的孝服,夹在胳肘窝里,亲戚们流着涎水,等着回去吃燉羊肉。
搬埋的事情结束后,杨岸乡便留下来,重新招来那些工匠,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这三孔窑洞的石口接好,将窑内粉刷一新。接口用的都是细石料,工匠们也做得专心。接口石窑果然漂亮,光光堂堂的,从官道上过来,转过山峁,一眼就可以看到它的。
接石口的时候,村上的人说,家里都没有人,接这石口干什么。杨岸乡听了,动情地说,什么也不为,只为告诉这个世界说,父亲的儿子大了!
窑口接好,杨岸乡才回到肤施。黑寿山当天过完事后,就回去了,不过他留下了自己的小儿子,要他帮忙打杂,反正他满身都是力气。圈窑的工钱是全部由杨岸乡出的。本来,憨憨想出,但是杨岸乡拒绝了,他认为这是他自个的事。
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杨岸乡回到肤施城后,便继续他的文字生涯,他能在这个领域走多远,那得看他的命。或者用陕北人那饱含宿命色彩的话说:“看他的命里有没有!杨家的祖坟是不是在冒青烟?”杨岸乡的婚姻还没有动静,这叫他的姑姑杨蛾子着急。而杨岸乡倒不着急,他说:“姑娘正在娘家里长着哩!长大了就会来找我!”杨岸乡的话后来果然应验。至于黑寿山,他的书法后来又有了长足的长进,曾经有过作品入选《老年书画选》的记录,而肤施市委老干部活动室的室名,据说也出自他的手笔。他的继任白雪青,后来升迁,现在,在一个边疆省份任主要领导工作。吴儿堡住进新窑里的那两位老者,他们一直活到现在,相亲相爱,令人羡慕。他们有时候也谈起那个伤兵,谈到丹华告诉杨蛾子的那些话。有一次黑寿山加入了他们的讨论,黑寿山感觉到,丹华也许了解一些内情,说不定她虚指的那个伤兵,正是杨蛾子的这位,她是在进行暗示。而那位远走的丹华,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好像她说过,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的时候,她会以一个香港大亨的身份,走入北京的;一九九七年还没有到,所以,很难说,保不定她会在那时出现的。
原书责编 赵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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