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对于侄儿报告的消息,杨蛾子并没有太大的震动。作为一个一生都厮守在吴儿堡的人,她不明白平反不平反对杨岸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吃的公家的饭,领着公家的俸禄,在一个农村人的眼里,走出吴儿堡就算在外边了,至于干什么他们不管,除非是掏大粪或者当总理这些明显的差别。
  她倒是希望她的哥哥能够平反,许多年前的那一幕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永生难以抹去的印象。她是他哥哥的崇拜者,同时也是她哥哥事业的崇拜者。她的头发至今还留成大革命时期的“短帽盖”,除了说明她的思维还停留在那个历史空间外,同样地说明了她的迷乱的心灵还保留着昔日的崇拜与激情。
  生活本该不是这个样子,但是它最后成了这个样子。精明能干的杨作新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了,给这个正在上升的家族以致命的打击,如果他死在战场上,死于冲锋陷阵,或者死于敌人的牢狱,那么作为他的家人,作为热爱他并继而热爱他所从事的事业的家人,将为此而自豪。在这一点上,陕北人是慷慨的,因为他们明白一个人的出生正是为了叫他有朝一日去迎接死亡。要不到在战争年代,每一个家庭都平均为中国革命献出过一个亲人。然而他是死在共产党的监狱里的,而且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这个打击是不是过于沉重了一点,沉重得叫这个女人无法接受。
  还有那猝然离去的伤兵,那带走了一个少女最美好的梦幻的伤兵。他曾经给这个小小的天地带来了欢乐。但是接着,他给这个女人后来的人生时间,留下了空荡荡雾蒙蒙的一片。因为他,陕北民歌那个厚厚的长卷中,又增加了陕北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吟出的柔肠寸断的一支。如果他早早地死了,那么愿他安息和托生,愿葬埋他的那一处山冈也像所有浸染过鲜血的土地一样叶绿花红,那么,我们钟情的杨蛾子没有辱没他,她从他离去的那个早晨,便开始的这个孤独的守望,便是为亡人的最好的祭奠。如果他如今还在人世,如果字典上还有“道德”这个词的话,那么,他应该接受诅咒,而这个陕北女儿的孤独的守望,便是在惩罚和折磨自己的同时对这个薄情儿的无言的谴责。
  杨岸乡在姑姑的大炕上愉快地打滚,并且亲昵地、孩子气地和姑姑开着玩笑。和姑姑相处总使他感到愉快和轻松,感到自己是一个永远可以撒娇的孩子。——“我想吃肉粉汤!”他说。——“我给你做肉粉汤!”姑姑说。
  他是在吴儿堡的土炕上出生的,他不能忘记这一点。他出生后吸进肺叶的第一口空气是这山野清新的空气,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这简陋的窑洞以及窑洞墙壁上贴的“抓髻娃娃”。而在他多灾多难的人生路上,当他像一个兔子,被生活的狩猎者四处追赶的时候,他的心是踏实的,因为有个吴儿堡,有个不为世事纷扰而永远固定的所在,在眼花缭乱变幻莫测吉凶难卜的世界上这里永远是他心灵的寓所;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即便是在生活中一败涂地的时候,当他一拐过山峁,便会看到守望在 畔上的亲人,他的或荣或辱,她都视而不见,她认为重要的一点是立即将他纳入她的怀抱,并像他小时候走夜路受了惊吓时,她做的那样,用手摩挲着他的头发,嘴里“心肝宝贝”地惊叫着:“哎哟,都乍起来了,孩子你不要怕,有我在!”一边说,一边朝门外的大路上吐唾沫。
  他不认为姑姑有病,因为姑姑在与他的谈话中,总是入情入理。那种面对岁月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的特征,那种只把自己的行动和感情投入到大事情上,而对眼前的庸物琐事不屑一顾的特征,那种喜则大喜悲则大悲的偏激情绪,也许与这个家族的形成和经历有关。这个家族一半的灵魂属于马背上的漂泊者,另一半灵魂属于黄土地上死死厮守着的农人,漂泊的灵魂永远追求陌生的地方,而农耕文化哺育出的则是家园的顽强的守护者。两者奇妙的结合,便形成了这个陕北高原上的吴儿堡家族。两种灵魂轮番统治着这个家族,它们很难达到平衡,一会儿这一半灵魂占了上风,一会儿又另一半灵魂占了上风。于是生活中便出了现实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出现了战战兢兢的农民和不安生的叛逆者。杨贵儿是一种类型,杨作新则是另一种类型,至于杨蛾子,她从本质上讲是随父亲的,但是倜傥不群的哥哥,给她以极大的影响,有哥哥在前边引路,又适逢那个张扬个性的年代,于是她的心野了,眼高了,她渴望哥哥那样辉煌的人生,然而当她战战兢兢地开始迈步时,一场悲剧发生在她的身上,于是她被打倒了,她从此以后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
  怀着亲人之于亲人的心情,杨岸乡总是为姑姑辩护。她的思维是清楚的,她的心里明得像镜镜一样,虽然她的面孔和眼神有些呆傻,但是老实说,在成年累月与迟钝的环境和负重的生活为伍中,很难使那个属于荒野村落的农家妇女,她的面孔会时时浮现出一种生动的表情。大自然必须强制她,强制她与大自然本身粗糙的面貌达到一致。
  父亲的事同时也是杨岸乡的一块心病。现在姑姑提出了它,这令杨岸乡羞愧,因为他只顾为自己的事儿高兴。他当然也明白,父亲的平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父亲本人已经不能为自己鸣冤叫屈了,但是作为儿子,他应当为父亲出头,借现在这股潮流,还他老人家一个清白之身。
  杨岸乡对姑姑说,凡事得有个过程,回到工厂后,他先给落实政策的部门写封信,询问这事由哪个具体部门管,因为当时的陕甘宁边区保安处,已经撤销了,不过只要共产党在,总有一个管事的地方。
  这话令杨蛾子高兴。
  “肉粉汤”大约是陕北最好的饭食。鸡肉、羊肉、牛肉,三样肉掺合在一起,肉煮好后不能动刀,是用手撕的,一条一条撕成细条儿,再配上金针木耳生姜、萝卜白菜豆腐等等,各样都是三种。陕北人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肉粉汤”更好吃的东西,吃上一回“肉粉汤”,就等于过生日了,并且一边吃一边念叨着“皇帝老子,又能吃上什么好东西!到这个份上恐怕也就尽了!”
  杨蛾子在做肉粉汤,杨岸乡挑起水桶,到泉水去担水。路途中,不断遇见村上的人,于是不停地点头,笑着招呼。至于谁是谁,他有些分辨不清。他是“白搭话”,不带称呼。担足了水,杨岸乡开始吃饭。吃罢饭后,他上了一次垴畔上的山冈。这个举动表明了他从本质上讲还是一个文人。
  山冈上除了梯田之外,剩下的便是遍布狼牙刺和蒿草的、坡度很陡的空地了。吴儿堡人在这些空地上建起了乡村公墓。杨岸乡曾经许多次从姑姑嘴里,听到过那遥远年代的两个风流罪人的故事。每一年的春节回家,当该拉的话题已全部拉完的时候,姑姑便从踩场的小姑娘开始,从失落到高原上的最后一个匈奴开始,讲述她的家族童话。姑姑的话是不可当真的,因为她毕竟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还因为在夜半更深,在年节的爆竹一声一声爆响的时候,姑姑的这些话更像呓语。但是那个梦幻般的家族童话,不管怎么说,总能给杨岸乡以浮想联翩。而每一次回家,乘兴登上山头的时候,这山头总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当年被扶上山的那两个风流罪人,他们的坟墓如今已湮灭在黄土中了,或者说他们从来就不曾有坟墓,或者说从来就不曾有他们,那个美丽的家族童话,只是人们在闭塞的空间中所产生的一个玫瑰梦。遍布这山梁沟峁间的,是一座座真实的坟墓,这些亡人是近几百年间去世的。杨岸乡在这些坟墓之间,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爷爷,也就是当年的杨干大、杨贵儿的坟墓,每年春节回家,姑姑都要带着他,来这儿祭祀。
  他的父亲杨作新也是一位亡人,但是这些坟墓中没有他的。今天,在登临山头的时候,杨岸乡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父亲(还有后来去世的母亲)的坟墓在肤施城周围的荒山上,在杨岸乡流落边疆的日子里,陕北高原上正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这些坟墓被平掉了。杨岸乡想到,应该找到它的,将那一把骨头拾回来,葬到垴畔上这座山上,不应该让父亲和母亲,再做游魂野鬼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