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一路上男欢女乐,七天行程,倒走了十五天,那黑白氏的包袱皮里,有的是取之不竭的银两,沿途路上,虽说并不太平,可是一听是这几位,那些为匪为盗的恭敬还恭敬不及,哪敢有一丝为难的意思。然而道路总有个尽头,逍遥总有个结局,十五天头上,沿着秀延河走过一阵后,拐过一条小沟,远远地便望见了袁家村升起的炊烟。
黑白氏的母亲,见女儿回来了,外孙也回来了,自然欣喜。对这杨干大,看了黑白氏的眼色,更是小脚颠着,跑前跑后,问吃问喝,丝毫不敢慢待。
杨作新在黑白氏娘家,又住了半月。黑白氏有这份情义,一心要留住杨作新;那黑白氏的母亲,见了杨作新长相体体面面,知书达礼,人也靠得住,一心也盼女儿能有这么个着落(归宿);小小的黑寿山,和杨干大混得熟了,也不忍让他离开。
但是杨作新执意要走。在袁家村,他烦躁得一日胜似一日,惦念着队伍和他的同志们,他明白自己不是个安生的人,永远不会成为守着婆姨过安生日子的人,远处的使命在召唤着他,他必须前行。他也不愿意和黑白氏配成夫妻。交口河那一夜是那一夜,配成名义上的夫妻,却是另一回事。他觉得这是黑大哥的婆姨,黑大哥虽说死了,可这婆姨还是他的,他从心理上,无法将她变成自己的婆姨,无法将“黑白氏”变成“杨白氏”。
黑白氏见杨作新主意已定,知道强留无益,倒不如就此分手,给彼此留下一点作念。当下止住了哭声,好酒好菜,小心地侍候杨作新,并且留了他最后一夜。夜来缠绵悱恻中,她对杨作新说,从此她就再不沾男人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要开始过清心寡欲的日月了,余生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黑寿山拉扯大,让他有个出息。
清晨起来,杨作新上路,黑白氏情不自禁,又一次挽留他,说她昨日格,到庙里抽了一签,问行路人的安危,签上说,行路人恐怕有个血光之灾,因此她要杨作新,以后行路做事,尽量护往自己的身子,大丈夫顶天立地,难免会有一些磕绊,该伸当伸,该曲当曲。黑白氏目光之下,其实还是想挽留他,眼中柔情蜜意,杨作新都见了,只是当做没看见,一扭身子,撒了黑白氏的手,大踏步顺着山路走去。
走了不远,听见背后“哇”地一声,黑白氏扶着一棵杜梨树,哭了。杨作新硬了硬心肠,继续前行。
原来,黑白氏娘家的几个弟兄,也都投了红,如今正在红军游击队里干事。所以杨作新,对红军游击队目前的确切位置,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袁家村,离红军营地也不算太远,步子紧些,一天的光景,就到了。
到了红军游击队驻地,对自己的私自离队,以及这以后事情,杨作新做了解释,并主动做了自我批评。过一段时间后,肤施城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急需重建中共肤施地下支部,这样,组织便又派杨作新,重返肤施,名义上是去肤施城外一家小镇,担任小学校长。这是一九二九年时候的事。
第十一章
杨作新接了指示,也就依依不舍,离开红军游击队,重新换上一件长衫,另配一副二轱辘眼镜戴了,去那肤施城。行到路上,想到离家日久了,不知母亲和杨蛾子,现在情况怎样,于是便多绕了一段路程,回了趟吴儿堡。自丹州城到后九天,再到交口河,再到袁家村,再到红军游击队驻地,再到吴儿堡,接下来再去那肤施城,算起来,杨作新这半年,恰好在陕北高原,转了个弓背形的半圆。
这一次行走,没有了黑白氏,于是路途也就多了许多的孤单和寂寞,不过脚步却快了许多。第二日,翻过那架父亲当年掩护他逃跑时走过的山梁,眼前川道渐见宽阔,一溜儿窑洞,顺山腰摆开,吴儿堡到了。
杨作新家的窑洞在南头。远远地眺见自家那孤零零的三孔土窑,杨作新的心头一阵颤动。这窑洞显得更破旧和古老了,在杨作新在世界上游历了一番后,眼前的窑洞,也不似记忆中的那么高大了,它显得有些寒碜、低矮,仿佛叫它洞穴更合适。令杨作新感动的是,窑门口挂着的那串红辣椒还在,一年一茬,旧的吃了又换新的,它标志着不管怎么说,对于这家窑洞的主人来说,生活在继续着,一年一年地在倒换着步子。
母亲已经老眼昏花,她好久没有认出来儿子。直到官道上的那个行路人,在自家门口站定时,她还以为是过路人要讨水喝,忙着说让她去烧。待那过路人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妈”,她才醒悟过来。她走过去,像个孩子一样,两只手搬住来人的头,眼睛瞪在脸上,细细地瞅了半天,认出这是杨作新,于是“哇”的一声哭了。一腔热泪像撒珠子一样,跌在杨作新的胸襟,两只又枯又瘦的手,挽住了杨作新的脖子。
“我儿,是你回来了?”母亲问。
“是我,妈!确实是我!”杨作新回答。
杨作新弯下腰,轻轻地托起母亲,将她送回窑里,在炕边上坐定。
母亲只是瞅着杨作新笑,笑得脸都皱成了一朵花。见了儿子,她突然变成了一个爱唠叨的老太婆,她不住点地打问,问杨作新这几年的情况。她还以平静得叫人吃惊的口吻,讲述了杨干大死时的情景。当然,她没有忘记说杨干大死时的嘱托,不过两件嘱托,她只说了一件,就是委托杨作新招呼杨蛾子,至于圈窑那件,她没有说。那是她自己的事,她不好意思说。提起杨蛾子,杨作新问道,她到哪儿去了。母亲说,屋里屋外,现在全靠她了,这不,她和村上的一伙姊妹,上山掏地地菜去了。
正说到这儿,垴畔上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听到笑声,杨干妈说:“你看,死女子回来了!”
杨干妈话音未落,杨蛾子已经下了 畔,挎着一只篮子,不停嘴地叫起“哥哥”。杨作新正待起身,蛾子已经抬脚进门。“哥哥!”她又叫了一句。人到了跟前,几年不见,有些怯生,竟在杨作新面前,有些忸怩地站住了。
几年不见,杨蛾子已经发育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身上,保留了这个古老家族的所有的遗传优势:端庄、秀丽、美貌、热情,那人儿,仿佛是在黄土坬上,开放着的一朵热烈的野花。她刚刚从山坬上下来,脸色红扑扑的,泛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散发着一种青春的异样光彩。杨作新见了,不由得从心里赞叹一声,叫一声“好妹妹!”
“蛾子,你咋知道我回来了?”杨作新问。
“咋知道?我在山上挖菜哩,你一从那坡坬上下来,我就瞅见你了,瞧你那走势,我一看,就知道是杨作新。我和姊妹们打赌,说是我哥回来了,她们还不信,说真是杨作新,就把她们挖的菜,都倒给我。我们站在山梁上眺呀眺,直眺到你走进咱家窑院。你瞧,我这满满的一篮地地菜!”
杨作新笑了,杨干妈也笑了。杨作新打心眼里,喜欢自己这个妹妹。自从接触了黑白氏后,这个男人的感情,变得细腻了。
杨干妈要蛾子,将那地地菜择了,洗干净,今格杨作新回来了,她要给他做一顿细饭,用地地菜,掺上干豆角,为儿子包一顿饺子。
在这样的年景,这样的家境,这算是最好的饭食了。杨蛾子将地地菜择净洗净后,又从墙上取下一串干豆角,然后将两样东西放在案上,聚成堆儿,剁了起来;这时候,杨干妈将面也和好了。配好调料的馅儿,还有和好的面团,一起拿到炕上,三口人便盘腿坐在炕上,开始“套窝窝”。陕北人的包饺子,不擀饺子皮,而是从面团上撕下一块面来,在手里玩成蛋蛋,然后用大拇指转呀转,将面蛋套成一个窝窝,把馅儿放进去。这种做法,自然比那饺子皮包的饺子,皮要厚得多,做起来也别扭得多,不过杀猪杀屁股,一人一个杀法,陕北人的包饺子就是这样的。
吃罢饭,见天色还早,杨作新提出,他想到父亲的坟头上看一看,祭奠一下他老人家,并且在坟头上添上把土。母亲说,让蛾子陪你去吧,山上满是荒坟,哪个是哪家的,你不清楚。于是,蛾子陪着哥哥,上了垴畔,沿着那条弓形的山梁,上到山顶,在那棵老杜梨树旁边,在那葬埋着两个古老的风流罪人的那一处坟地里,找到了杨干大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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